“他记得。”她低声自语,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宫宴那日,漱玉宫一早便忙碌起来。
送来的宫装是中原样式,月白底色绣银线缠枝莲,清雅素净,却将苗疆服饰的艳丽灵动掩盖得一干二净。青蘅为她梳发,忍不住嘟囔:“这衣裳像孝服……”
“慎言。”沈清姝打断她。
铜镜里的女子,云鬓高绾,珠钗点缀,左眼尾那点朱砂红成了脸上唯一的艳色。美则美矣,却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没了生气。
黄昏时分,轿辇停在太极殿外。
殿内灯火通明,丝竹悦耳。沈清姝踏入殿门时,原本喧闹的场面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好奇的、审视的、轻蔑的,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她目不斜视,走到殿中行礼:“南疆沈清姝,拜见陛下,拜见摄政王。”
御座上的小皇帝不过十岁,穿着明黄龙袍,好奇地打量她。而他身侧偏席上,陆司远端着酒杯,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淡淡移开。
“圣女请起。”小皇帝声音稚嫩,“赐座。”
她的位置安排在宗室女眷之中,不近不远。左手边是位身着绛紫宫装的贵妇,三十许年纪,容貌姣好,眉眼间有几分与陆司远相似。
“本宫萧霁月。”贵妇主动开口,笑容得体,“按辈分,司远该叫我一声姐姐。”
原来是长公主。沈清姝垂眸:“见过殿下。”
“圣女不必拘礼。”萧霁月亲自为她斟了杯果酒,“南疆遥远,本宫一直心有向往。听说蛊术神奇,能生死人肉白骨,可是真的?”
话问得亲切,眼神却锐利如刀。
沈清姝接过酒杯,不饮:“蛊术乃治病救人之术,与中原医术同理。至于生死人肉白骨……言过其实了。”
“是吗?”萧霁月轻笑,不再追问。
宴至中途,北狄使臣团进殿。
为首的使臣身材魁梧,络腮胡,右耳戴一枚狼牙耳饰。他行完礼,目光在大殿中扫视一圈,最后停在沈清姝身上。
“早就听闻南疆圣女蛊术通神,”使臣操着生硬的汉语,语气带着挑衅,“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只是不知,传闻中能杀人于无形的蛊术,是真是假?”
殿内气氛骤然凝固。
小皇帝不安地看向陆司远。陆司远放下酒杯,语气平静:“蛊术乃南疆秘法,不示外人。使臣若有兴趣,可私下请教。”
“王爷此言差矣。”使臣大笑,“既然圣女已入大胤,便是大胤子民。她的蛊术,自然也该为大胤所用。今日恰逢其会,不如让圣女露一手,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话里话外,都在逼沈清姝表态——是忠于大胤,还是心向南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沈清姝缓缓起身。月白宫装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她走到殿中,从袖中取出一只琉璃蛊盅。
蛊盅不过巴掌大小,里面隐约可见一点碧光。
“此蛊名‘相思烬’。”她的声音清泠,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见血即燃,三息成灰。”
使臣挑眉:“听起来有趣。只是不知,圣女要如何演示?”
沈清姝看向御座方向:“请陛下赐一滴血。”
小皇帝吓得往后缩了缩。陆司远皱眉:“圣女,此蛊危险……”
“王爷不敢试,本使来试!”北狄使臣大步上前,抽出腰间匕首就要划破手掌。
“不必。”沈清姝打断他,“既是陛下宫宴,自然该用陛下的血。”
她看向陆司远,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怒意,还有更深的东西——是警告,还是担忧?
最终,他起身:“本王代陛下试。”
内侍奉上银匕。陆司远接过,在左手食指上一划。血珠渗出,滴入琉璃蛊盅。
那一瞬间,蛊盅内的碧光大盛!紧接着,碧光化作火焰,幽绿诡异,在盅内跳跃燃烧。三息之后,火焰熄灭,蛊虫已化为一撮灰烬,而那滴血也消失无踪。
满殿哗然。
陆司远看着自己指尖的伤口——血已止住,伤口处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色。他抬眼看向沈清姝:“此蛊何解?”
“无需解。”沈清姝收回蛊盅,“灰烬便是解药。王爷伤口处的青色,三日自消。”
她转身面对北狄使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蛊术可杀人,亦可救人。用在何处,全凭人心。使臣可还满意?”
使臣脸色变幻,最终大笑:“满意!满意!圣女果然名不虚传!”
风波暂平。
沈清姝回到座位时,手在微微发抖。刚才那一幕,她在赌——赌陆司远会站出来,赌他不会让她当众取皇帝的血。她赌赢了,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宴席继续,丝竹声又起。
她低头饮酒,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抬眼望去,是陆司远。他正在与身旁的官员说话,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她知道,他左手食指上那抹青灰,是她七年前救他时,残留在他体内的蛊毒印记。那“相思烬”的灰烬,不过是引出了旧痕。
他在提醒她,他们之间有斩不断的联系。
她也在提醒他,她随时能让他毒发身亡。
一场宫宴,成了无声的博弈。
夜深宴散。
沈清姝乘轿回漱玉宫。行至半路,轿子忽然停了。
“圣女,”轿外传来青蘅紧张的声音,“摄政王……在前面。”
她掀开轿帘。宫道转角处,陆司远独自立在灯笼下,玄色披风被夜风吹起。他手中提着一盏宫灯,暖黄的光晕映亮了他半边脸。
“本王送圣女一程。”他说。
轿夫和宫女们退到远处。陆司远提着灯走在前,沈清姝落后半步,两人在寂静的宫道上前行。
“今日之事,”陆司远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多谢。”
“王爷指什么?”
“你没有取陛下的血。”
沈清姝笑了笑:“取皇帝的血,是死罪。清姝虽来自南疆,也懂中原律法。”
陆司远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宫灯的光晕里,她左眼尾的朱砂红得灼眼。
“阿姝。”他忽然唤她,用的是七年前的称呼。
沈清姝心脏猛地一缩。
“玉京不比南疆。”他声音低了下来,“在这里,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今日的北狄使臣,明日的朝堂政敌,后日的……本王自己,都可能成为你的催命符。”
“王爷在警告我?”
“在提醒你。”他看着她,眼神终于不再掩饰其中的沉重,“当年的承诺,本王从未忘记。但时局如此,你须自保。”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塞进她手里。是一块象牙令牌,上面刻着“陆”字。
“若有性命之危,持此令牌可出宫。城外三十里,有本王的人接应。”
沈清姝握紧令牌,象牙温润,还带着他的体温:“王爷不怕我借此逃走,陷你于不义?”
“比起这个,”陆司远移开目光,望向深不见底的宫巷,“本王更怕你死在这里。”
他说完,重新提起宫灯:“就到这儿吧。前面的路,你自己走。”
他转身离开,玄色身影很快融入夜色。
沈清姝站在原地,直到青蘅走过来,才松开紧握的手。掌心被令牌硌出了印子,旁边还有之前掐出的红痕。
新旧伤痕叠在一起,像她此刻的心情。
“圣女,摄政王他……”青蘅欲言又止。
“他给了一条生路。”沈清姝将令牌收入怀中,声音轻得像叹息,“也拴了一根更牢的锁链。”
从此,她欠他一条命。而他,握住了她最大的软肋——如果她逃走,整个蛊族将面临灭顶之灾。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宫道的青石板上。
沈清姝抬头望天,玉京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下来,像是要将整座皇城吞噬。
她想起很多年前,南疆的夜晚。竹楼外虫鸣声声,澜沧江的流水哗啦作响。那个重伤的将军靠在门边,看着她在月光下捣药。
他说:“阿姝,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看江南的桃花。”
她问:“要等多久?”
他没有回答。
如今她知道了答案——也许要等一生,也许永远等不到。
“走吧。”她对青蘅说,转身走向漱玉宫的方向。
身后,宫灯渐远,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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