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正堂,一场关于“劝导宋薄秋的大戏”正在如火如荼地上演,由宋老爷子主攻,宋禀安、陈惜玉两口子打辅助,一家子从“情、理”的角度,阐述两家联姻带来的诸般好处。
宋薄秋手捧一盏清茶,左耳进右耳出,整个油盐不进的端庄模样,看得人又气又急。
“大姐,成与不成,你倒是说句话啊!”
宋老爷子身为主攻,话不多,每句话都点在刀刃上,反而宋禀安这个打辅助的累死累活,全程几乎都是他在浪费唾沫。
他给这口干舌燥,心急如焚,宋薄秋坐在位子稳如泰山,眉一抬,总算舍得开金口:“这个家有我说话的地方吗?”
老爷子眼皮一跳。
放下茶盏,她不客气地冷哼:“我是出嫁女,人们提起来,也是称呼我‘霍太太’,宋家嫡长女?那是过去时了。不是我非梗这儿阻挠良峥和微微的婚事,是这婚事成不了,你们围坐一团做我的思想工作,不如去找云舟,云舟才是一家之主,或是去找惊蛰,惊蛰是霍家继承人,她的话,不管老夫人还是霍云舟,都愿意听上一听。”
“大姐,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该怎么说?我说我做不了主,你们不信,怎么着,是要我回去对霍云舟施美人计,还是对微微用苦肉计?又或者,我直接把人迷晕了送良峥床上?”
“……”
古怪的气氛流转在血浓于水的一家子中间。
宋老爷子置若罔闻,没事人似的把玩掌心的紫砂壶。
他看了儿媳妇一眼。
陈惜玉仿佛耳聋了,没听到对方话里毫不遮掩的嘲讽,她柔声道:“大姑姐过于自谦了。应城谁不知道,姐夫爱你敬你,何况,你还有一个好儿子。”
“是啊,我有个好‘儿子’。”
“娶了白微,良峥更要向着他表弟,这对青荇也好,兄弟齐心,互助互利,何愁不兴旺?”
宋薄秋起先打的也是这如意算盘,态度和缓下来:“微微在霍家一住九年,这个孩子,不是我亲生的,也和亲生的没差。她命苦,好在进了霍家有了容身之地,勉强过了几年好日子。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再是机关算计,也不可能拿她当交易的筹码。不顾及她,我也要顾及惊蛰的感受。
“她们‘姐弟’情分深厚,我一个妇道人家,后半辈子的荣辱全放在惊蛰这里,她好,我才好。云舟昨晚还说了,不同意这门婚事,我若强行撮合,招了他的厌,会影响惊蛰在家里的地位。现如今,她不能被其他三房抓住一丝丝的把柄。”
牵涉到霍家争家产的家务事,陈惜玉闭了嘴。
“云舟……为什么不同意这门婚事?”
宋薄秋心想:当然是我不让他同意。
她脸不红心不跳:“爹,霍、宋两家已经是姻亲之家。觉得微微好的人家有很多,云舟是商人,商人重利,还要利益最大化。”
“姐夫怎能那样想?一个外姓孤女,竟是我宋家不配?”
“他怎么想,我干涉不来。弟弟再气,也不能朝我撒气。”
陈惜玉捏捏丈夫衣角,宋禀安不得不按下火气,夫妻俩一齐看向坐在主位的老爷子。
老爷子眼睛不离他的紫砂壶,问:“惊蛰这孩子,也不同意?”
“和惊蛰无关,是霍云舟不同意。”
父女俩四目相对,宋薄秋神情坦荡。
“是吗?”
“爹,您想多了,当儿子的哪能拗得过老子?霍家又不止她一个‘男丁’。”
所以为了我“儿子”好,为了宋家以后还能沾“外孙”的光,别折腾了,死心吧,不然亲戚真不好做。
要女儿还是要娘家,宋薄秋多年前就义无反顾地选了前者。
黑锅全推给霍云舟背,她们母女俩清清白白。
她佯作苦恼:“想结亲,我这里走不通,要我自己来说,巴不得这亲能成,你们知道我无利不起早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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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这边没谈成,到了中午开饭时,陈惜玉不住地往白微碗里夹菜,好在宋家规矩多,不爱在饭桌前畅谈。
一顿饭用完,小辈们又被打发去玩,宋薄秋再次被娘家人包围起来,宋老爷子取出一枚方印:“拿这个给云舟看看。”
午后,回应城的车上,霍青荇、白微头挨头睡得香,宋薄秋盯着掌心印章看了至少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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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这次成了没?”陈惜玉逮着儿子问。
全家人的目光集中望过来,宋良峥艰难摇头,眼前浮现的是白微在后花园拒绝他的一幕。
“宋少爷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类。”
宋良峥胸前别着一支玫瑰,眼里有淡淡的伤心:“没关系,自古婚姻,遵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白、白小姐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你我结合,才是利益最大化,说难听些,霍家连个‘养女’的确凿名分都不肯给,而宋家,却愿将‘宋少夫人’的名头拱手献上。”
这回答很实在,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最真诚的回复。
哪知白微并不动心。
“宋少夫人的名头,很好吗?适可而止吧,强扭的瓜不甜,宋家一味强求,即使我入了门,做了宋少夫人,活着的也只是没有灵魂的少夫人,而不是你们想要的白微。何必竹篮打水一场空?”
“良峥?……良峥?”
宋良峥清醒意识到白微不是他能摘到手的天上月,有气无力道:“祖父,爹爹……,不如,不如就算了吧?”
一句“算了”,惹得老爷子大动肝火,铁心关嫡孙三天禁闭。
前往应城的路途,霍青荇并不晓得她可怜的表哥遭受了怎样残酷无情的“大家长制裁”,她伸伸拦腰,抻抻懒筋,狐狸眼含笑:“下次他们再请咱们来,我可不来了,累死,化身花孔雀的表哥太可怕了。”
“什么‘花孔雀’,又编排你表哥。”
“我没有编排他。”
“今天宋少爷的表现确实和上回很不一样。”
“看吧,阿姐都这么说。”
宋薄秋懒得和她打嘴仗。
车子一路行驶,霍青荇嘴上没闲,异常兴奋。
她兴致好,谁也不想在这时煞风景,车子一鼓作气驶进长春路,她大喊着“停车”“停车”,司机急忙刹闸。
“我要去酒楼听书,你们先回。”
她开了车门,挥挥手,坐在车内的白微隔着车窗看她美滋滋地汇入人群。
“阿弟好活泼。”
大太太叹息一声:“人来疯,高兴了恨不得手舞足蹈,气闷了就要所有人不好过。”
白微笑了笑:“比宋少爷好。”
听话听音,可见她是真的不喜欢宋良峥。
宋薄秋爱屋及乌,谁夸她女儿好她疼谁,看了眼白微身上的衣裳:“换季了,改天请师傅上门定制几套新衣。对了,你和良峥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可能会害得宋少爷受罚。”
“那是他应得的。”
宋家嫡孙,哪有那么好当?
她庆幸自己出嫁了。
“微微,别想那么多,你才是无辜的。”
在她面前,白微大多时候都是温和乖顺,她小幅度地点点头。
车子扬长而去。
长春路。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霍青荇甫一迈进如宾楼,音浪如潮,扑面而来,戴好帽子,她低调地选了靠窗位置坐下,听左右客人热火朝天谈论今天的热闹。
“是燕大校长吗?”
“是!我亲眼看到的!燕大校长沈善道,前脚走进晨鸣书画店,出来就在门上留下‘衣冠禽兽’四个大字,不信你们去看,真真的!继沈校长在店门前发作,不出两个小时,燕大开除学生48名,开除名单挂在校门口,这应该是燕大建校以来牵扯人数最多的惩处事件?”
“除了学生,据说还有一名画院的老师……”
“嗐!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们不敢,我敢!沈校长亲自下令必须开除的人,不就是顾老爷子的亲孙——顾画楼,顾大少爷?”
人群一阵寂静。
忽有人问:“他们……做什么了?”
“沈校长盖章认定的‘衣冠禽兽’,当然是做了禽兽之事。”
“可那是顾老的孙子……”
“好竹也出歹笋嘛。”
霍青荇听得津津有味,听得差不多,留下酒钱,悠哉悠哉走出去。
街上行人纷纷,大街小巷,同一时刻,好似都在议论同一件事。
顾家盛名在外,顾厌春受人敬重,然而家门不幸,出了不折不扣的败类,气得沈校长怒而逐出燕大,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顾画楼罪有应得。
但不要紧。
她唇畔噙笑:不相信才好,相信了,得到的乐趣反而少了。
抬手招了一辆黄包车,她道:“长鸣路,霍家。”
车夫躬着身子,脚下跑得又快又稳。
黄昏初降,霍青荇指腹来回摩挲腕间的金表,幻想顾家内部此时的乱象,她最后看了眼天边的火烧云,慢悠悠地想:明天,明天曹伯伯就到了。
一个也跑不了。
到那时,当事人会发现,被燕大开除,处罚会是最轻的。
人的名,树的影,先夺其名,名声有瑕,后头发生再离谱的事,也就容易接受了。
她要揽月社所有在画像前行淫的畜生得到应有的惩罚。
顾画楼、荀熠、裘绍坤、印炫、陈四……
她默念这些人的名字。
金丝眼镜闪过危险的冷光。
热血激荡,霍青荇兴奋地扯松领带,舌尖轻舔唇瓣,中途吩咐车夫往燕大所在的那条街转了一圈,她拉低帽檐,沉醉在嘶声力竭的哭音。
黄包车和跪在校门外的学生们擦肩而过,领头的荀熠荀少爷,面白如纸,哭成泪人。
车夫感慨道:“好好的天之骄子,净不干人事,这时候哭,早干嘛去了?”
“也许,他们是冤枉的呢?”
“冤枉?”车夫一脸不信:“那是沈校长,打从建校之初,沈校长在燕大做的每一个决定,事实证明,都是对的。”
“沈校长不会出错,那他们就是罪有应得了。”
“对!罪有应得!”
阿来最讨厌不干人事的读书人了。
车子行到霍家别墅门前,霍青荇往兜里掏出一把银元,看也没看:“喏,赏你的。”
“谢谢爷!”
在阿来感恩戴德的声音里,女扮男装的霍少爷笑容美好:“我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吗?”
“是!”
霍青荇拍拍衣袖,眉间风流倜傥。
她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她可太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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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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