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好人

宋家正堂,一场关于“劝导宋薄秋的大戏”正在如火如荼地上演,由宋老爷子主攻,宋禀安、陈惜玉两口子打辅助,一家子从“情、理”的角度,阐述两家联姻带来的诸般好处。

宋薄秋手捧一盏清茶,左耳进右耳出,整个油盐不进的端庄模样,看得人又气又急。

“大姐,成与不成,你倒是说句话啊!”

宋老爷子身为主攻,话不多,每句话都点在刀刃上,反而宋禀安这个打辅助的累死累活,全程几乎都是他在浪费唾沫。

他给这口干舌燥,心急如焚,宋薄秋坐在位子稳如泰山,眉一抬,总算舍得开金口:“这个家有我说话的地方吗?”

老爷子眼皮一跳。

放下茶盏,她不客气地冷哼:“我是出嫁女,人们提起来,也是称呼我‘霍太太’,宋家嫡长女?那是过去时了。不是我非梗这儿阻挠良峥和微微的婚事,是这婚事成不了,你们围坐一团做我的思想工作,不如去找云舟,云舟才是一家之主,或是去找惊蛰,惊蛰是霍家继承人,她的话,不管老夫人还是霍云舟,都愿意听上一听。”

“大姐,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该怎么说?我说我做不了主,你们不信,怎么着,是要我回去对霍云舟施美人计,还是对微微用苦肉计?又或者,我直接把人迷晕了送良峥床上?”

“……”

古怪的气氛流转在血浓于水的一家子中间。

宋老爷子置若罔闻,没事人似的把玩掌心的紫砂壶。

他看了儿媳妇一眼。

陈惜玉仿佛耳聋了,没听到对方话里毫不遮掩的嘲讽,她柔声道:“大姑姐过于自谦了。应城谁不知道,姐夫爱你敬你,何况,你还有一个好儿子。”

“是啊,我有个好‘儿子’。”

“娶了白微,良峥更要向着他表弟,这对青荇也好,兄弟齐心,互助互利,何愁不兴旺?”

宋薄秋起先打的也是这如意算盘,态度和缓下来:“微微在霍家一住九年,这个孩子,不是我亲生的,也和亲生的没差。她命苦,好在进了霍家有了容身之地,勉强过了几年好日子。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再是机关算计,也不可能拿她当交易的筹码。不顾及她,我也要顾及惊蛰的感受。

“她们‘姐弟’情分深厚,我一个妇道人家,后半辈子的荣辱全放在惊蛰这里,她好,我才好。云舟昨晚还说了,不同意这门婚事,我若强行撮合,招了他的厌,会影响惊蛰在家里的地位。现如今,她不能被其他三房抓住一丝丝的把柄。”

牵涉到霍家争家产的家务事,陈惜玉闭了嘴。

“云舟……为什么不同意这门婚事?”

宋薄秋心想:当然是我不让他同意。

她脸不红心不跳:“爹,霍、宋两家已经是姻亲之家。觉得微微好的人家有很多,云舟是商人,商人重利,还要利益最大化。”

“姐夫怎能那样想?一个外姓孤女,竟是我宋家不配?”

“他怎么想,我干涉不来。弟弟再气,也不能朝我撒气。”

陈惜玉捏捏丈夫衣角,宋禀安不得不按下火气,夫妻俩一齐看向坐在主位的老爷子。

老爷子眼睛不离他的紫砂壶,问:“惊蛰这孩子,也不同意?”

“和惊蛰无关,是霍云舟不同意。”

父女俩四目相对,宋薄秋神情坦荡。

“是吗?”

“爹,您想多了,当儿子的哪能拗得过老子?霍家又不止她一个‘男丁’。”

所以为了我“儿子”好,为了宋家以后还能沾“外孙”的光,别折腾了,死心吧,不然亲戚真不好做。

要女儿还是要娘家,宋薄秋多年前就义无反顾地选了前者。

黑锅全推给霍云舟背,她们母女俩清清白白。

她佯作苦恼:“想结亲,我这里走不通,要我自己来说,巴不得这亲能成,你们知道我无利不起早的性子。”

.

大人们这边没谈成,到了中午开饭时,陈惜玉不住地往白微碗里夹菜,好在宋家规矩多,不爱在饭桌前畅谈。

一顿饭用完,小辈们又被打发去玩,宋薄秋再次被娘家人包围起来,宋老爷子取出一枚方印:“拿这个给云舟看看。”

午后,回应城的车上,霍青荇、白微头挨头睡得香,宋薄秋盯着掌心印章看了至少半小时。

.

“怎么样?这次成了没?”陈惜玉逮着儿子问。

全家人的目光集中望过来,宋良峥艰难摇头,眼前浮现的是白微在后花园拒绝他的一幕。

“宋少爷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类。”

宋良峥胸前别着一支玫瑰,眼里有淡淡的伤心:“没关系,自古婚姻,遵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白、白小姐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可你我结合,才是利益最大化,说难听些,霍家连个‘养女’的确凿名分都不肯给,而宋家,却愿将‘宋少夫人’的名头拱手献上。”

这回答很实在,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最真诚的回复。

哪知白微并不动心。

“宋少夫人的名头,很好吗?适可而止吧,强扭的瓜不甜,宋家一味强求,即使我入了门,做了宋少夫人,活着的也只是没有灵魂的少夫人,而不是你们想要的白微。何必竹篮打水一场空?”

“良峥?……良峥?”

宋良峥清醒意识到白微不是他能摘到手的天上月,有气无力道:“祖父,爹爹……,不如,不如就算了吧?”

一句“算了”,惹得老爷子大动肝火,铁心关嫡孙三天禁闭。

前往应城的路途,霍青荇并不晓得她可怜的表哥遭受了怎样残酷无情的“大家长制裁”,她伸伸拦腰,抻抻懒筋,狐狸眼含笑:“下次他们再请咱们来,我可不来了,累死,化身花孔雀的表哥太可怕了。”

“什么‘花孔雀’,又编排你表哥。”

“我没有编排他。”

“今天宋少爷的表现确实和上回很不一样。”

“看吧,阿姐都这么说。”

宋薄秋懒得和她打嘴仗。

车子一路行驶,霍青荇嘴上没闲,异常兴奋。

她兴致好,谁也不想在这时煞风景,车子一鼓作气驶进长春路,她大喊着“停车”“停车”,司机急忙刹闸。

“我要去酒楼听书,你们先回。”

她开了车门,挥挥手,坐在车内的白微隔着车窗看她美滋滋地汇入人群。

“阿弟好活泼。”

大太太叹息一声:“人来疯,高兴了恨不得手舞足蹈,气闷了就要所有人不好过。”

白微笑了笑:“比宋少爷好。”

听话听音,可见她是真的不喜欢宋良峥。

宋薄秋爱屋及乌,谁夸她女儿好她疼谁,看了眼白微身上的衣裳:“换季了,改天请师傅上门定制几套新衣。对了,你和良峥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可能会害得宋少爷受罚。”

“那是他应得的。”

宋家嫡孙,哪有那么好当?

她庆幸自己出嫁了。

“微微,别想那么多,你才是无辜的。”

在她面前,白微大多时候都是温和乖顺,她小幅度地点点头。

车子扬长而去。

长春路。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霍青荇甫一迈进如宾楼,音浪如潮,扑面而来,戴好帽子,她低调地选了靠窗位置坐下,听左右客人热火朝天谈论今天的热闹。

“是燕大校长吗?”

“是!我亲眼看到的!燕大校长沈善道,前脚走进晨鸣书画店,出来就在门上留下‘衣冠禽兽’四个大字,不信你们去看,真真的!继沈校长在店门前发作,不出两个小时,燕大开除学生48名,开除名单挂在校门口,这应该是燕大建校以来牵扯人数最多的惩处事件?”

“除了学生,据说还有一名画院的老师……”

“嗐!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们不敢,我敢!沈校长亲自下令必须开除的人,不就是顾老爷子的亲孙——顾画楼,顾大少爷?”

人群一阵寂静。

忽有人问:“他们……做什么了?”

“沈校长盖章认定的‘衣冠禽兽’,当然是做了禽兽之事。”

“可那是顾老的孙子……”

“好竹也出歹笋嘛。”

霍青荇听得津津有味,听得差不多,留下酒钱,悠哉悠哉走出去。

街上行人纷纷,大街小巷,同一时刻,好似都在议论同一件事。

顾家盛名在外,顾厌春受人敬重,然而家门不幸,出了不折不扣的败类,气得沈校长怒而逐出燕大,不是所有人都相信顾画楼罪有应得。

但不要紧。

她唇畔噙笑:不相信才好,相信了,得到的乐趣反而少了。

抬手招了一辆黄包车,她道:“长鸣路,霍家。”

车夫躬着身子,脚下跑得又快又稳。

黄昏初降,霍青荇指腹来回摩挲腕间的金表,幻想顾家内部此时的乱象,她最后看了眼天边的火烧云,慢悠悠地想:明天,明天曹伯伯就到了。

一个也跑不了。

到那时,当事人会发现,被燕大开除,处罚会是最轻的。

人的名,树的影,先夺其名,名声有瑕,后头发生再离谱的事,也就容易接受了。

她要揽月社所有在画像前行淫的畜生得到应有的惩罚。

顾画楼、荀熠、裘绍坤、印炫、陈四……

她默念这些人的名字。

金丝眼镜闪过危险的冷光。

热血激荡,霍青荇兴奋地扯松领带,舌尖轻舔唇瓣,中途吩咐车夫往燕大所在的那条街转了一圈,她拉低帽檐,沉醉在嘶声力竭的哭音。

黄包车和跪在校门外的学生们擦肩而过,领头的荀熠荀少爷,面白如纸,哭成泪人。

车夫感慨道:“好好的天之骄子,净不干人事,这时候哭,早干嘛去了?”

“也许,他们是冤枉的呢?”

“冤枉?”车夫一脸不信:“那是沈校长,打从建校之初,沈校长在燕大做的每一个决定,事实证明,都是对的。”

“沈校长不会出错,那他们就是罪有应得了。”

“对!罪有应得!”

阿来最讨厌不干人事的读书人了。

车子行到霍家别墅门前,霍青荇往兜里掏出一把银元,看也没看:“喏,赏你的。”

“谢谢爷!”

在阿来感恩戴德的声音里,女扮男装的霍少爷笑容美好:“我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吗?”

“是!”

霍青荇拍拍衣袖,眉间风流倜傥。

她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她可太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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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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