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走了。
曹醇生躲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欣慰地笑了笑。
当了人家“曹伯伯”,得把事情办漂亮,办得漂漂亮亮,才好回去保护少爷。
他一介阉人,活到这岁数,就这点念想了。
“走喽。”
戴着大帽子的曹醇生一边走,一边品尝火车站边买来的冰糖葫芦,嘴里哼着应城小调,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应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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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修修改改,裘绍坤手里的画像已经有了“假薛戾”的七成像。
举凡皮囊漂亮气韵上佳的人,一般都不好画,不然“假薛戾”也不会靠着一手‘点睛笔’迅速在揽月社站稳脚跟。
“七成像,也够了。”
剩下的端看顾家的本事。
“谁去送?”印炫问。
裘绍坤想一个人去,其余的十七人显然不答应。
事关一万块的生意,18个人均分10000,一人555.5块,一般人一年才挣多少?
“不如同去。”
这是大家伙的心声。
裘绍坤想了想:“好,那就同去!”
路上也有个照应。
顾画楼生前被顾氏除名,死后没资格葬进顾家祖坟,顾夫人哭得眼泪都要流干了,才为儿子争取到葬在公墓的待遇。
尸骨未寒。
不再是顾氏子嗣,死了,哪怕要查,也得偷偷摸摸。
两拨人约在剑南酒坊会面,一手交钱,一手交画。
早上九点二十八分,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两分钟,管家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要等的人始终不见踪影。
跑了三趟厕所,他觉出不对劲,催促手下往那群学生的必经之路等着,见了人,立马带来此地。
他好完成老爷的交代。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分针指到九,九点四十五分,管家坐不住了:“怎么回事?怎么还不——”
扑通!
来报信的小厮软了腿,膝盖跪地:“不、不好了,出事了!”
前揽月社18位成员,出发前往剑南酒坊的途中遭遇不测,手筋脚筋被人挑断,瞎眼,割舌,画像不翼而飞。
查无可查,线索全断了。
“有人不想让咱们查到‘薛戾’……”
“棋差一着啊。”
顾老爷子容颜苍老:“派人去薛家问问那位真少爷,是何人冒他的名,又是何人铁心护着假薛戾?”
一行人气势汹汹往薛家讨说法。
薛戾气得想打人,几欲抓狂,怒发冲冠:“我哪知道呀!我是冤枉的!我也是苦主!你们找谁也不能找到我这儿来啊!”
“可是薛少爷,能冒充您的,肯定对您熟识……”
“滚!老子不知道!不清楚!没见过!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滚!!”
薛老爷按住逐渐暴躁的儿子,顾管家朝他俯身一礼:“求薛少爷大发善心,帮帮忙。”
荀老爷跟着弯腰:“求薛少爷给我们指个方向吧。”
“我还成救苦救难的神仙了?”
离谱。
离了个大谱!
他身子养好没多久,被那‘假薛戾’的事儿吓得晚上睡不好觉,精气神养不好,又硬.不起来了,他找谁喊冤去?
“谁冒我的名,我哪知道谁冒我的名……”他抓抓头发,晓得爹爹是想荀顾两家承自家情,灵机一动,心想:我得想个和我家不对付,我讨厌他,他本人又厉害的。
能做成这事儿的起码年纪不小,还好打抱不平,一身正气……
“有了!”
“是谁?!”
薛戾摸摸下巴:“我敢说,你们敢查吗?”
顾管家出于谨慎不敢答。
荀老爷咬牙:“敢!”
“敢就好。”他一连说出几个人名,开始轰人:“好了好了,话我都说了,先说好,我只提供方向,不保证方向对不对,找错了别怨我。怎么着,还不从我家里出去?是想烦死小爷吗?”
“……”
“……”
一众人讪讪地退出薛家大门,荀老爷转过身去,面如土灰。
“西京,蔡小三爷、林东,仰酒仰小先生、浮川,封不二家的封八少爷……”一个个地方人名喊出来,顾老爷话说不利索:“薛戾是疯了吗?随意攀咬……”
“也不尽是随意攀咬……”顾老爷子头疼扶额:“西京蔡小三爷论起来是薛戾的小表叔,两人自幼不对付,经常你扮我,我扮你,闯了祸要对方背锅。林东仰酒,人称仰小先生,旅行家,正直刚烈,仰钺的后代,仰钺擅易容,家学渊源,所以仰小先生也有可能。至于浮川封不二家的封八少爷……封八和画楼有夺妻之仇……”
讽刺的是,这事也是人死了他们才从陈年旧事里翻出来。
死了的画楼少爷给活人留下一本日记,里面专程记录了他淫过的女子。
其中一个,就是封八的未婚妻。
封八少爷一直以为未婚妻不想嫁给自己,以死逃避,未曾想,她是被顾画楼夺了清白,不堪受辱,跳河自尽。
顾厌春清明半生,孙儿却害人不浅。
他累了,茶碗里的水泼在地上:“收手吧。死人,终归是死人了。”
或许死了,比活着好。
活着,不知要给家族招来多少祸事。
顾老爷不想儿子不明不白地魂归九泉,可看老爷子的态度,是不准他往下查了。
想想那几个人名,他头皮发麻:“就……这么算了?”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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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咱们再生一个……”
荀熠他娘给了丈夫一巴掌,荀老爷踉跄两下,一手扶在桌角,当即招了长随来,点名要他去兴平坊买个女人回来替他生儿子。
气得荀夫人顾不得死去的儿子,当着男人的面撒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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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名被燕大开除的年轻学生遇害,事情愣是没了说法,线索全断,茫茫人海,想揪出真凶,不亚于大海捞针。
于是成了彻头彻尾的悬案。
宋薄秋还在感慨亏她的惊蛰离家早,不然应城乱成这样,漂亮的“男孩子”哪敢出门哦。
一日之内,应城传出好多流言,譬如“犯案之人喜虐杀读过书有文化的男孩子”、“早就解散的揽月社坏事做绝招了天怒”,种种说法传遍大街小巷,白微魂不守舍地听了一耳朵。
中午,她没在学校食堂就餐,而是回了长鸣路霍家。
大太太日常在家,也有自己的事业,她的事业是帮女儿守住偌大的家业,不教其他三房趁虚而入。
女儿这一走,去西京上学,没那道人影在眼前晃,她很不习惯,后悔今早啰里啰嗦使劲埋汰了。
她在沙发长吁短叹,宋妈为大太太沏茶,抬头喊道:“大小姐。”
“大太太。”
她眼下蒙了淡淡的青,即使施了淡妆,宋薄秋也瞧了出来,以为她和自己的心情一样,不舍惊蛰离家。
这般一想,她看白微有了同病相怜的亲近:“快过来坐,听说没有,应城又乱起来了,那群不学好的年轻人,被弄瞎眼割了舌头,手筋脚筋也挑断了。你再出门,记得带俩保镖。不然我不放心。”
白微从善如流地应了。
“惊蛰临走给你留了一封信,我放你梳妆台了。记得看。”
她起身招呼厨娘上菜,白微拎包去了二层楼。
房门打开,雪白的羊毛毯映入眼帘,她呼吸一滞,强自镇定地反锁好门。
梳妆台上果然安静躺着一封信,信封写着“阿姐亲启”的字样。
一笔一划,都是她所熟悉的。
没见着人,她也想看看这人写了什么。
信展开,一坨坨的橘猫儿闯入视线。
小橘猫犯了错,可怜兮兮眼目含泪双手抱拳恳求大橘猫的谅解,大橘猫冷脸无情地给她一爪,抓得小橘猫破了相,毛掉了一小撮儿。
有看起来更稳重的大肥橘猫赶来劝架:“别打了别打了,一家亲,一家亲,打了这一回,打坏了,你又要心疼啦!”
大橘猫一手叉腰:“我才不心疼!她去死好了!畜生不如的混账东西,我对她好,是要她蹬鼻子上脸的么?”
小橘猫嗷嗷大哭:“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的魂儿不是自己说了算了,你扒光我的毛吧,让我做一只秃头猫吧!”
白微看到这儿不禁莞尔,须臾,气息微沉。
信翻开一页,不再是一坨坨打架劝架栩栩如生的猫儿,是霍青荇的亲笔信——
【阿姐,好阿姐,我犯了好大的错,冒犯了你,好想一死了之赎这难辞其咎的罪,我是被猪油蒙了心,是被色.欲迷了眼,分不清黑的白的好的赖的。我给你跪下,你打死我好了……】
【你不来,我知道你为何不来,我也没脸见你,可我回了西京,肯定还要想你。阿姐……你还要不要认我?我是一定要认你的,阿姐,我混账,我不是人,我寡廉鲜耻,读书读到了狗肚子去……】
【……我疯了似的想得到你的宽宥,阿姐,你再饶我一回?我给你磕头了……你饶了我吧……】
满纸的自辱、自省、自怜,缠得白微喘不过气。
【你要是还气,来电话骂我一顿,只要你来电话,我自己骂自己也是使得的,不累着你。你千万别放过我,我没有你是万万不行的……你不理我,我会茶饭不思,你不谅我,我会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我等你的电话。】
【——你最亲爱、长跪不起的惊蛰。】
信很长,字有千钧重。糊糊涂涂,又聪明得过分,知道怎么讨人喜欢,知道怎么讨人心软,白微合上信,心底有一半已经原谅她年少贪鲜,醉酒乱性,为色.欲所控。
可正是这“色.欲”二字,“乱性”二字,如一把三尖两刃刀刺入她心坎,鲜血淌出来,难释怀。
她不想理她。
可她的惊蛰太可怜。
字字哭诉,句句带泪,信的末尾依稀能辨出泪水划过的痕迹。
哭什么?
白微怄着气想:最失分寸的难道不是你吗?
有了沈小姐,还来亲她吻她,她成什么了?她在这霍家究竟能不能得到片刻的尊重!
火气降下来,她却无法发出这样的指责。
她没有立场指责一个救她脱离苦海,给她一片净土的少年人。
她也醉了。
她诚然不该醉的。
不醉,就不会逾矩。
不醉,就不会进退维谷。
“阿姐!”
“阿姐!”
忽来的声音惊得白微心跳到嗓子眼儿,顺着源头看去,她的房间,角落里的笼子多了一只鸟。
看起来非常嚣张的红毛鹦鹉,张着嘴,扬起脑袋:“阿姐!阿姐!!”
只会喊这一句。
语调欢快,像是她的阿弟回来了一样。
惊蛰是最会哄人欢心的。
她打开笼子,摸摸鸟儿,鹦鹉乖乖巧巧飞到她掌心,精神抖擞:“阿姐!阿姐!阿姐开心!阿姐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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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一夜的旅途,霍青荇在火车上睡着复惊醒。
【西京东站到了,西京东站到了,到站的乘客请下车——】
她喉咙吞咽,仓皇压下梦境里的可怖,揉揉发僵的后颈,提好皮箱,迎接八点钟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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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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