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微愣在那,有片刻回不过神来。
诚然她没敢想有朝一日会从大太太嘴里听到“我也会把你当作我的亲女儿”。
她已经蒙受霍家太多恩了。
原以为够幸运,事实竟是比她想的还要幸运。
她隐约猜到大太太态度的转变是因何,她张张嘴:“您……”
宋薄秋一颗心忐忑着,她是爱自己女儿的,很爱很爱,所以女儿的话,能听的她都愿意耐心听一听。
惊蛰好多年没求过她了。
这次竟哭着求她,她说她活着很累,说她不自由,说她是见不得光藏在暗地的虫。
这话无异于是在剜当娘的心。
宋薄秋一直以来都对女儿怀有没法言说的愧疚,所以她求了,她就要真心实意地做好。
她期待白微能够点头,认下她这个娘。
惊蛰喜欢的,愿意的,为娘的愿意尽力成全她,也愿意真正的爱屋及乌,将白微放在眼里,装在心底,像看待另一个女儿。
“微微,你愿意吗?”
白微笑着点了头。
宋薄秋一把搂她到怀里,搂到她的一瞬间,她禁不住想,若她的惊蛰也这般香香软软就好了。
她的惊蛰,为了满足生母的一己之私,打一生下来,就没了光明正大作为女子的权利,她只能当一个男人,又不愿苟同男人刻在骨子里的陋习潜规,所以惊蛰是痛苦的,是愤怒的。
她既然怜惜白微,那我也怜惜微微好了。
“能做大太太的女儿,是我三生有幸……”
大太太不知为何掉了泪,手不住地抚在年轻人脊背,白微在她怀里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种没法释怀的浓稠的母爱。
这份爱,是她从惊蛰那里移情而来。
她爱惊蛰,惊蛰爱她这个阿姐,大太太才会愿意做她的‘阿娘。’
白微不明就里,不知这对‘母子’背后有着怎样伤心的往事。
她感叹大户人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不易,却也的的确确,为大太太愿意做她娘亲,感到欣喜。
好像真的不同了。
她想。
宋薄秋松开她,捏着帕子擦眼泪,眼圈红红:“嗐,我这是欢喜泪,这么好的女儿被我赶上了。来,你肯定饿了,娘喂你喝粥。”
粥是好克化的小米粥,表层飘着一层黄澄澄的米油,看着就有食欲。白微肚子咕咕作响,大太太笑她躺床上睡了好长一觉,都饿瘦了,一勺勺地喂到她嘴边:“沈校长怜你辛苦,特意给你放了七天假,先不急着回校呢,多在家里养一养,也好让我的好厨艺有用武之地。”
别看试才宴上白微好似赢得很容易,其实不然,其中的艰难,外人看不见,旁人赞她风光无限,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疼她惜她。
“多谢大太太。”
宋薄秋诧异地看她一眼,又道:“你心里认我就好,不要有压力。”
白微耳尖渐红:“我是认大太太的,可我……”
“不用说,我明白。你心里认我,比嘴上认我,我更欢喜。再吃点,稍后吃些清淡的菜蔬,晚饭不宜吃太多太油腻,你刚醒来,咱们慢慢来……”
“嗯……”
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多年,此时交心,关系更进一步,两人都需要时间缓冲一下。
这个家,给白微的感受确实不一样了。
哪怕惊蛰不在,也有了人情味儿。
大太太见天儿围着她,嘘寒问暖,仿佛将她当做大病初愈的病患,待她客气,也不客气,偶尔她的任性还会招来大太太的埋汰。
入夜,有人为她掖被角。看书久了,误了睡觉的时辰,大太太会叩门进来,拿走她的书,押着她去睡。
适应,也不适应。
但挺喜欢。
一日三餐大太太为这个女儿鞍前马后,白微气色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霍灵绯盘腿歇在沙发,一边嗑瓜子一边问:“你给大太太喝什么迷.魂汤了?”
好家伙,有这迷.魂汤,也给她来一碗呗。
真正的欢喜幸福是说不出的,白微笑了笑,轻撩头发:“不要背地里编排大太太,小心挨训。”
“我哪有那个狗胆儿!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知道从她嘴里听不到什么实话,霍灵绯也不关心了,毕竟大太太积威甚重,她娘在大太太手下都讨不得便宜。
瓜子扔回托盘,她擦擦手:“算了,太无聊了,我去找六小姐玩。”
宫家打算在应城开办一座香楼,宫六小姐暂居应城。
她大概是霍灵绯交到的最有出息的朋友,二姨太对两人的来往一百个赞同。
二小姐说去找宫六小姐,转眼就不见人影。
白微出门前整理好帽子,穿得暖暖的,大太太见她要走,忙从楼上跑下来,手里拿着一条新织好的猩红色围巾:“戴这个,那个有点旧了。”
“辛苦大太太。”
她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河里的冰开裂,被春风一吹,春阳一照,融化为淙淙水流。
宋薄秋晓得她美,可此番生动的美映入眼帘,她愈发理解自己的女儿了。
白微实在太惹人心疼了。
她越好,越令人揪心,没法丢在一旁置之不理。
“带上保镖,注意安全。”
“我去去就回。”
“好,你去吧。”宋薄秋回房接着给女儿织围巾。
织好了红的,还差一条蓝的。
多了个女儿,操不完的心。
冬天的风很冷,白微不稀罕坐车,双手插兜,饶有闲情地望天,叹息应城无雪。
保镖昨儿个被大太太重重敲打一番,比往日更为尽职尽责,缀在大小姐身后努力减轻存在感。
走得脚底生热,手心开始冒汗,白微随意一瞥,在人群望见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金柃宜四下张望,很快上了一辆黄包车,车子沿凤凰西路的方向走,恰好是白微要去的地方。
白微坐上车:“跟上她,不要被发现。”
司机听命行事。
黄包车后面跟了一辆黑色汽车,金柃宜从头到尾想着心事,到了凤凰西路,她进入一处窄胡同。
秦漂零的家就在胡同内。
白微赢了试才宴,晨南报社坚持没两天倒闭了,社长欠了一屁股债,编辑拿不到说好的薪资,让应城人看了好一出大戏。
身为撰稿的主笔,秦漂零的日子更难,不仅薪资拿不到,自家大门还被人泼了粪水,她现在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干脆不出门,猫冬。
一进屋凉飕飕的,金柃宜没好气:“你是死的吗!回回来你这儿见不着热乎气,冷锅冷灶……”
秦漂零抬起头,死气沉沉的,未尽的话卡在喉咙,金柃宜骂了声“晦气”,照常去生火。
炉子里冒起星火,她背着身道:“漂零,我也许没法带你回西京了。”
“为什么?”秦漂零激动地大声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也要抛弃我?柃姐姐,你说过会养我的!”
“我是说过……漂零,我养了你十年,十年,够久了。”
“不够,不够,你说过会养我一辈子……”
“可你把事情搞砸了,白微赢了试才宴,你走到外面去听听,到处都有人在夸她,明年三月份,她会作为教职工代表团的一份子为燕大出力。没有人能压得住她了,她起来了,我上升的机会没了。你明白吗?”
“柃姐姐……”
金柃宜抚上她的脸:“好了,别哭了。我心里烦得很,你来陪陪我?”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她打算抛弃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孩子。
像是扔掉脚下沾着的一块污泥。
在抛弃之前,总要玩得尽兴。
“漂零……听话……”
她脱了她的衣服。
胡同里总共没几户人家,大多数人家都搬走了,说到底,这地方不好住人,太破了。
金柃宜进去少说有半个小时,白微看了眼表盘,在车上没动弹。
倒是负责盯梢的保镖一脸怪异地跑过来复命:“大小姐,里面……”
他欲言又止。
白微蹙眉:“里面怎么了?”
男保镖不好拿这话污了大小姐的耳,女保镖摸摸耳朵,压低声音:“里面……好像在办事儿……叫得好凶……”
办事儿?
她脸色迷茫。
缓了好半晌,想起前阵子看过的一本书——是霍灵绯推荐给她的,通篇讲说的是爱情,男人和女人,也有女人和女人。
她看得磕磕绊绊,不是很懂情人间相处的学问。
但“办事儿”的意思,她懂。
金柃宜和秦漂零是一对儿。
她人懵了。
思及曹伯伯递来的那份证据里夹杂的隐情,眸色起了淡淡的怜悯。
她怜悯秦漂零。
又过去二十分钟,金柃宜面色沉沉地从胡同出来,确认她走了,不会再回来,白微下车,抱着文件袋进了秦家门。
门上有怎么也除不下去的狼藉,带着一股子熏天臭味儿,她面不改色走进院落,问:“秦小姐在家吗?”
秦漂零披着棉被,软着腿从里屋出来,在里间听着是女子的声音,没想到来人会是白微,当即要关门。
“秦小姐且慢!”
“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白微,你不要太得意……”
她说话有气无力,浑身发疼,发抖,也不知金柃宜怎么折腾的人,她脖颈印出一圈圈淤痕,嗓音嘶哑,左脸带着巴掌印。
金柃宜待她并不好。
更多的是当做玩物发泄。
白微此行来不为兴师问罪,面对落魄的秦漂零,她神色温柔:“你不请我进去喝杯水吗?”
“呵。”秦漂零好笑地打量她:“大小姐也不怕我这里的水脏?”
“不脏,你请我喝,我会感谢你。”
“喝我下面的水,也要感谢我吗?”
“……”
看她一脸震惊、失语、恍然、难堪、复杂的表情,秦漂零笑了两声:“白小姐冰清玉洁,从小到大,是不是没被调.戏过?不会一句荤话都没听过吧?”
她啧啧两声,到底是请她进门,撑着软绵的两条腿,提起茶壶,为白微倒了一杯冷掉的粗茶。
“多谢。”
白微捧着那杯没有热气的茶水,唇轻碰杯沿,浅浅喝了一小口,对秦漂零露.骨的调.戏一点也不上心,她单刀直入:“我知你和金柃宜的关系,是她指使你害我。”
“不。不是她,是我看不惯你。”
她扔开棉被,衣不附体,身上的鞭伤烫伤大咧咧冲进白微视线,她唇瓣抿紧,看了一会儿,终是不忍,歪过头去。
“白小姐是不是看不起我这样的烂人,臭.婊.子。不,我连婊.子都不如。我是暗.娼,她金柃宜一个人的娼。”
“我没有看不起你。当年若不是惊蛰,我也会生不如死。你在我眼里与其他人没甚区别,你也无需为金小姐遮掩,该知道的我知道,不该知道,我也知道。”
她问:“难道你不想弄清楚,是谁害得秦家落败?你长兄的死,若不是出于意外呢?”
“你说什么!?”
秦漂零上前两步,死死瞪着她,呼吸急促:“你知道些什么?”
“秦小姐,你自己看吧。”
白微交出那份文件。
这正是她来此的目的。
唤醒一个在苦海沉沦的可怜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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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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