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陈竟发言,华真思闻之立道:“我不赞成。”
他还算有理有据道:“古斯塔夫教授,我一向认为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虽然您偏爱您的这位助理,但他既不是专业的研究人员,也不是专业的水手。‘进化号’的项目不只是您一个人的,我希望您不要轻易地开这样的玩笑。”
陈竟一听这陈词滥调,立即一个脑袋三个大——他与华真思没有私交,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有如王老板之洞察,分蛋糕这码事,当然是他多吃一口,我就要少吃一口,还是要争嘛。他立道:“没有,您想多了——我不爱去,我真不爱去,我怕人鱼怕得要死,这桩差事,我就算了。”
陈竟推了这一箩筐的麻烦事儿,自寻了个清静地方立着发呆。
说来惭愧,在“进化号”,参与在这项海洋学之伟业中,他脑子里却想的竟还是他爸和克拉肯的那厢陈芝麻烂谷子事儿。
他爸可真不够是人的,竟然这样不忠,这样滥情,如今又留给他这样一桩大麻烦。
坑儿子嘛这不是!
不过,看见“进化号”上如火如荼的情景,陈竟却心似熬煎,竟忽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是的,他要找克拉肯问清楚这档事,问清楚他父辈的恩怨,不管克拉肯是有苦难言,还是有意隐瞒,又或克拉肯是人非人,哪怕是鬼。
趁午歇功夫,陈竟给克拉肯递了个话,请求私聊几句。
真是稀奇,也许是他终于被连夜不得安宁的噩梦给蛊惑了,像富有生命的种子似的,不但带给他怪诞的体验,还带给他许多陌生的感情,便宛如他与他爷、他爸共有同样一颗心,因而也同有一份情。
对待他,克拉肯总报以一种长辈般的容忍,并含有某些未可知的神秘意味。
百忙之中,克拉肯让他去自己房间等着。如果陈竟有事,他们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谈话时间。
克拉肯的房间,陈竟已经不是头一回来。
作为一名受过体系化教育,而且表现不错的学生,陈竟没有乱动别人东西的臭习惯。如果这是登船第一天,陈竟会老老实实站着等着,但在登船的若干天,陈竟不自觉地便溜达了起来。
他一边摸着兜里那支烟的滤嘴,经过多日,这支克拉肯给他的烟已经被他搓得皱皱巴巴,丑陋十分了,但他并不想抽烟,便好像这是他用来区分他和他爷的佐证之一。抽烟是他爷和他爸的恶习。
另一边,他胡乱看着克拉肯简洁的桌面。
和上次一样,克拉肯的桌下仍然放着一个看起来很有些年代了的旧箱子。
这一次也没有上锁。
陈竟大约在克拉肯的房间等了五分钟。克拉肯迟到了。
但这是很正常的,不是吗?虽然克拉肯看上去并非是迟到成瘾的人,但在“进化号”上,克拉肯日理万机,又正值捕捞人鱼的关键时刻,“进化号”上有的是远远比和他这个未毕业的外行学生谈话要更重要的事。
陈竟如是想着,并不自觉地蹲了下去,靠近了那口老旧的箱子。
片刻,他犹疑着打开了。
陈竟下意识地感觉到紧张。也许这紧张是来源于未经允许,偷窥别人的私人物品。这紧张情绪如同海浪,在打开箱子的一瞬推向顶点,在打开之后,又缓缓落潮。
毫无疑问,“进化号”是一艘科考船,至少名义上是,而并非电影里的加勒比海盗船,克拉肯的箱子里,当然也没有装着什么金光闪闪的金银财宝。
相反,和这口箱子平平无奇的老旧模样相符,装在箱子里的,也是一些看起来已有许多年头了的老物件。
比如录像带,老式唱片,留音机……鬼知道这能不能算是古董,也许吧。还有许多奇怪的东西,但陈竟还没有冒失到为了满足自己的偷窥欲,把别人的私人物品都一件件取出来,所以只是浮于表面的一看。
最上面,是一张裱起来的老照片。
具体的拍摄年代恐不可考,但依据照片的内容,想必是在上世纪的战争年代。
只见一个高个头男人,恐怕是在前线作战部,样子灰头土脸,两颊凹陷,黑白照片,更衬得他消瘦好似痨病,抽着支烟,睇着镜头,不过精神头很高,脸上笑嘻嘻的。
这般样子,说他三十余岁可以,说他四十有余也行。
陈竟看了半晌,才勉强从照片上高隆的眉骨、深陷的眼窝中,认出这正是他每天在西贡无所事事、盛装出行的亲爷,认出这张面容与他之间的相似性。
如果说连夜怪梦里,他所看见的亲爷与他相像得让人疑心是黄粱一梦,那这张眼前的照片,便只是能勉强辨认了。
陈竟看着这张老照片,不知为何,忽而便想起某一夜怪梦里,费德勒送给他爷的那一对同心锁。与君同心,穷碧落,下黄泉,再无离分。
他愣愣地出神,更不知为何,心中忽然顿生哀意。
倏尔,在层层叠叠,打理得干净的诸般杂物下,他似乎看见一个漆盒的小小一角,好不眼熟。
正要把那露出小小一角的漆盒,从这大箱子的底层翻腾出来,忽然,两声轻叩门声响起。陈竟骤然回头,正见克拉肯在门前,微笑以对。
对于自己的私人物品被翻,还被他抓个正着。克拉肯并无恼怒之色,只道:“都是些老东西了。怎么,陈竟,你有兴趣?”
陈竟连忙把老照片放回箱子里,底下压着的,似乎还另有几张老照片,不过也无暇多看了。他关上箱子,颇为尴尬道:“不好意思,乱动你东西……对不起。不过,我也确实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克拉肯,”陈竟说,“你说,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可以从上世纪初,一直活到现在……但他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活了这么久?”
克拉肯脸上显露出一种很有趣的神情。他有些打趣的说:“从上世纪初到现在?那一共也只有一百多年,当然有可能。比如,一个患有阿茨海默症的百岁老人?”
克拉肯可真是讲科学。每每看见克拉肯科学务实的神情,陈竟都深感荒诞,并且疑心是自己得了某种神经系统疾病,就像烂俗的国产恐怖片剧情,吓来吓去,最后原来都是精神病的一场幻想。不然,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人鱼成了科学家,带着另一群无知的科学家去抓人鱼更荒诞的事呢?
“呃,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算了,”陈竟有些颓然,紧盯着克拉肯说,“我的意思是,你说……这个世界上会存在转世投胎吗?或者差不多的东西,反正就是一个人死了又投胎,投胎又死了……来来回回,都还是他这个人?”
克拉肯思索状,片刻后道:“陈竟,你现在是佛教徒吗?很宗教化的想法。”
作为唯物主义无神论者,说这样的话,陈竟觉得自己也快要完蛋了。更何况克拉肯的态度,虽然没有嘲笑,但让陈竟不自觉地联想到向民科科学家解释火箭不烧煤的造火箭专家。
有那么两秒钟,陈竟有点抬不起头来,所以,便也没有看见克拉肯露出的捉弄的微笑。
如果他看见了,便会觉得熟悉。人鱼,真是一种以捉弄人为乐的高智力生物。
陈竟皱起眉头,其实,他已经有一些猜测,可这些猜测实在是怪诞,像是他的狂想。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折磨疯了。他忽然低头,看着脚下的箱子:“对了,虽然动你东西是我不对,但我刚才在你的箱子里看见了……”
但这时克拉肯看了眼腕表,说十五分钟到了,于是打断了陈竟,像是又从陈竟他爸的“朋友”,变回了陈竟的上司。
陈竟被冷不丁打断,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但克拉肯却偏偏没让他把话说完,反而文质彬彬地开始和他聊最新的捕捞人鱼相关事宜。
就好像是故意的。
“进化号”的流程推进效率极高,当天下午,就进行了首次的人鱼捕捞尝试。陈竟没有参与,但猜测应该不会那么顺利——如果捕捞人鱼十分简单,那全世界都会有人鱼展览会了,说不定还会被堂而皇之地端上餐桌,虽然这听上去真是有点恶心。
但时代发展了,科技也发展了,恰恰相反,虽然陈竟留在了“进化号”上,但“进化号”的首次人鱼捕捞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
那发生在距离“进化号”的数百米之外,远远地还能看见参与捕捞者的荧光色衣服,还出动了“进化号”上的直升机——如果“进化号”不是科考船,那或许它另有一个名称,叫做舰载机。
在甲板上,陈竟看见直升机盘旋在不远处的低空,投下数只小型鱼-雷似的声纳浮标,根据“进化号”上的研究,那是用来干扰被引诱来的人鱼群之间的交流。
想想吧,那些没有人类这么聪明的海洋生物被干扰得晕头转向,猎人们做足了十分的准备,也许这也可以算作诚意。被认为和它们差不多的鲸类,被捕杀时所见过的,不过是一艘小船,几只鱼叉。
巨大的拖网下海,在那些浮上浅层海表的人鱼飞快地下潜前,一只飞标射出,穿透了人鱼的肩膀,用倒钩钩住。于是,因为缺乏经验而显得略略有些手忙脚乱的首次捕捞,便如此轻易地获得成功了。
陈竟在几百米之外看完了全程,因为距离的关系,也许看得没有那么详细,但唯独一声在人类听觉范围的内的人鱼惨叫,极具穿透力地传进了陈竟的耳朵。
那是一声野兽的嚎叫。
和他同样在甲板上,扒着栏杆,翘首看热闹的王老板,却好像有一双铁耳朵,当然,也有可能是听见人鱼的嚎叫,也算作这次远洋之旅的珍贵体验之一。
高纬度海域已经很冷,王老板裹着外套吸着鼻涕道:“Amazing!这是成了?”
陈竟放下捂住耳朵的手,皱着眉头,喉咙微微发痒,很想点根烟抽。他说:“成了。这不回来了,马上就拖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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