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回的人鱼很快被注射了麻醉剂,昏死过去,进行了止血和取出穿骨飞标的手术。
等陈竟能首次看见这条被“进化号”捕捞上来,或许也将会像被制成标本的“小美人鱼”一样被命名为某个西方史上颇有渊源的名字,从此记录进人鱼研究史中时,这条失去自由的人鱼已经被畜养在了密封的海水箱中。
这是一条颇为健壮的雄性人鱼,体长大约在三米以上,深蓝色的修长鱼尾。
这是陈竟首次真正看见人鱼,令人既不意外,又感到心悸的,是这条人鱼果然与他在连环怪梦中看见过的人鱼极度相似,类人的头颅,生有棘鳍的手臂,因为海水箱压强有限,在深海拍摄景象中皱缩的皮肤也伸展了开来,表现出一种人皮与鱼皮之间的无毛和光润。
同样毫无疑问,这条雄性人鱼比他所“见过”的费德勒的人鱼形态要稍显瘦弱,也要更年轻些,比起费德勒,它更像是那条在“捉龙号”差点一口把他咬成两截的雄性人鱼。
但也并非完全一样。
那条差点把他咬成两半的雄性人鱼死得太快,又吓得他要死,来不及细看,但那条疑似正是费德勒的雄性人鱼,陈竟却是记得很清楚的。
比起“费德勒”,眼前所见的这条人鱼似乎要更“原始”,比起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们,更像是某种未可知、未开化的野兽,矇昧的眼神、锋利的牙齿。
虽然“费德勒”带给陈竟的恐惧,还要远远胜于这条被捕捞的雄性人鱼,但陈竟也必须承认,“费德勒”的恐怖之处,除了强悍的躯体,未曾见过的半人半鱼的形态,还有那双在夜色中漆黑,但充满了人性甚至诡诈的眼睛,使人觉得它具有某种超出认知的智慧。
躯体所面临的恐惧尚不能称作极限,心灵上未知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毁灭性打击。
比起人皮,这条雄性人鱼的皮肤也比“费德勒”更接近于某种鱼皮。
因此,陈竟想起怪梦中,所听见费德勒与他说过的,人鱼只是统称,在这个保持神秘的物种之下,还另有不同的亚种。
那这么看来,至少今天捉上“进化号”的这条人鱼,与费德勒并不同属于一个亚种。
不论是研究人员,还是“进化号”的船员,都被允许到海水箱前参观,这条雄性人鱼麻醉初醒,虽然不流血了,可还是有些无精打采的。众人围着海水箱啧啧称奇,陈竟暗中留意着克拉肯的神情,可克拉肯却只是与旁边的研究人员低声讨论着后续的研究事宜还有“进化号”接下来的航行计划。
如果他的一切猜测都是有道理的,那么克拉肯对于同类的受苦受难,不但视而不见,甚至还是今日人鱼捕捞的始作俑者——如果没有克拉肯的参与,至少今日的首次尝试,不会这么顺利。
克拉肯始终保持着平静,那张极其英俊的脸上带有一种严酷的理性,这使他看上去真正如同一干狂热研究人员的头领。
他扫视过众人,和声道:“今天大家都做得很好。不过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千万不要私自研究。后面的研究工作,我们按照计划来。”
陈竟注视着海水箱里的人鱼,微微地有些头昏。
但克拉肯过来拍了他一把,捏了捏他脖颈道:“陈竟?累了就去休息。”
一夜好眠。在这些日子中“进化号”、“捉龙号”和“伊万·帕帕宁号”这三艘船之间的轮番折磨中,现在陈竟是不睡觉都怕被拉到某艘船上去了,更不用谈睡觉,已经很难再这样老老实实地睡上一觉了。
唯独快醒之前,又草草做了个梦。
不同于前面说的“梦”,这次是真正做梦,因为睡前还惦念着今天偷看见的老相片,又想起从前陈三奶奶和他说过的话,陈竟竟做梦梦见他又成了他爷,打仗打死在作战部,尸身埋在土灰中,费德勒去一砖一瓦地把他刨出,无言地用帕子给他擦脏污的脸。
在一声惊叫中,陈竟猝然梦醒。
“发生什么事了?”
找到刘杰,才打听出刚才那一声惊叫,正是船舱下层的海水畜养箱前发出的。
那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刘杰先闻声去亲眼看过了,吓得面如土色,缓了一阵,才说是海水畜养箱里死了个人,是船上的船员,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去偷偷打开了畜养箱的密封盖,结果人掉进去了,被那人鱼咬死了,临到天亮,才被研究人员发现。
陈竟也吓了一跳,说被咬死了?
刘杰脸色很差,说也不是被咬死……是被人鱼吃了!畜养箱里都是碎肉!可里面明明还有没吃完的生鱼啊!
等陈竟跟着去打扫血迹,那条吃人的人鱼已挪去了备用的海水畜养箱,尸身也收敛了,只剩下排空的海水畜养箱和玻璃层上遗留的血迹。而死者,虽然陈竟不熟,却竟然也是记得的,正是安川理的父亲。
对于怎么处理这条吃人的人鱼,“进化号”起了一番争执。
一部分主张人鱼捕捞这么顺利,那人鱼可以再抓,吃过人的人鱼却不能再留,所以应该处死这条人鱼,正好用作解剖;另一部分却说明明警告过了,怎么还会去私自打开畜养箱的密封盖?难道这不是死者的错误吗?不让野兽吃人的办法,是按规矩办事,不要让野兽靠近……而且就算要解剖,也至少要等到抓到下条人鱼后再解剖。
争执过后,勉强算是暂时保留了这条雄性人鱼的性命。
陈竟没有参与讨论,但心中涌动着说不出的不安。这是生物的直觉。
装满物资,“捉龙号”重新从西贡港口出发。
来来回回,陈竟总算是彻底习惯了。两眼一睁,重见“捉龙号”这张铁架子焊住的破单板床,陈竟首先做的,是摸出他爷的烟叶袋,卷了根旱烟,拿火一点,坐在床头抽了半晌。
抽罢,把东西收起来,陈竟刚一推开门,正看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穿着体面,那隐约的耸刻的面容在黑布隆冬的破过道中一现,便听见一声低笑。
陈竟来不及细看,连忙一把把人拖进门内,探头出去,左右一看,没看见有的没的旁人,才咚的关上门来,愕然地要回头说:“我操!你他妈的怎么上船上来了?”他竟有几分面上无光的恼怒……算了,管他妈的,就当他和他爷同用一张二皮脸吧。
他道:“你他妈当我这什么地方?筛子啊!进来出去,出去进来……”
话没说完,费德勒从后把他这嘴给捂上了。从前,见费德勒,陈竟只觉得悖逆,每每心道祖宗之法不可乱啊,他可不敢搞他爷的小老婆,可如今,再见费德勒,诸般猜测,无数疑心,以及从他爷他爸而累及于他的真情,只让陈竟觉得恍然。
奇怪奇怪,明明上次来“捉龙号”,也并未有过多久。
可片刻过后,陈竟忽然便一声叹息,挪开费德勒的手道:“老二,真是……好久不见。”
只在那一秒钟,费德勒便僵住了。按道理来说,他说这话也是古怪,他们两人上回见面,至多不过就在几日之前,哪来的好久不见?
可费德勒竟也顺着他的话,轻轻问道:“好久不见?你说的好久不见,是有多久不见?”
陈竟顿觉茫然,喃喃道:“那我可能不记得了。”
费德勒便松开了手。半晌,陈竟手里被塞进个什么东西,摸着十分温润,低头一看,正是前几回费德勒所赠给他的同心锁。如今这同心锁被串了一根红绳,以费德勒冷冰冰非人的温度,塞进他手里,陈竟竟然也觉有一丝热意。
费德勒叹道:“不论你认不认,收着吧。你收着……我才好找你。”
陈竟勉强笑道:“行吧,那就,当是定情信物了。”他一边重新卷了根烟点上,卷了两回没卷上,费德勒无言地递给他一支成品烟,陈竟接过来点上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从头找到脚。
他身上就这么点东西,总不能脱了这身衣裳给人当“定情信物”,太他妈糊弄人了。枪也不能给,给了他爷赶明儿就能腆着脸给他要回来,虽然他爷迄今还认为他是孤魂野鬼,而从未意识到这番奇事。
那他这还剩点什么呢?能拿得出手的?
摸来摸去,陈竟忽然在脖子上摸到一根挂链,掏出一看,正是前阵子周老兄派人来送给他的一只18k金怀表。牌子货,好歹算是拿得出手的玩意儿。
“他妈的,你也不早送。”陈竟低骂,“现在老子上海上来了,送老子对同心锁,你指望老子再跳海里游回西贡给你买定情信物吗?”他摘了这金怀表,让他戴得热乎乎的,扔给费德勒,“就这点值钱东西,押给你了,等下了船再给你买好的。”
朦胧之中,费德勒似乎含笑道:“陈兄,我并非是图你的回礼,也不是要你送我东西。”不过,好歹是接住了,没让他那金怀表摔地上。
“什么陈兄不陈兄,文绉绉的,叫够了就得了啊。”陈竟一阵嘟囔,又抽几口烟,但忽然看着那表链一愣,脑中倏尔转过数次在克拉肯脖颈上所看见的那一条细链。
他突然想笑,可咧开嘴却觉得十分难看,哭也似的。他碾了烟,忽然又从费德勒手中抽回他那金怀表,绕到费德勒肩后,眯着眼给他挂到脖子上。了了,他端详那脖颈片刻,怔怔的道:“老二,你挂上了,我也挂上了。以后你好好带着,我也好好带着。”
妈妈我以后再也不写这么复杂的东西了……给我写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带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