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陨星般从海平面陨落,动荡的海面归于黑暗与寂静。
“捉龙号”已经离港数日,正缓速驶向南海团沙群岛。按照得来的《南洋人鱼图》,在巴拉望岛的西部海域,有望捕获到前往热带海域度过生长期的幼体人鱼及作为族群首领的雌性人鱼。
不过,事无绝对,即使有《南洋人鱼图》的指引,如愿找到人鱼的概率也并非是百分之百,更何况根据陈国业认识的南洋商行商人所说,近些年来,热带海域的人鱼越来越少了,人鱼族群似乎正在向高纬度迁移。
一个有关于人鱼的秘密,也似乎正在这一段跨越了若干年的怪梦之中,渐渐地向陈竟靠近。
夜色渐深,陈竟和今夜轮值的大副简单地讨论过了“捉龙号”的航行计划。自从得知了“捉龙号”的船长大副正是刘杰的祖辈,重回“捉龙号”,陈竟便不自觉地比对着面前的男人与刘杰的面貌,令人惊悸的,是他竟然当真看出了某种血缘上的相似性。
哪怕已经明知“捉龙号”、“伊万·帕帕宁号”迄今发生过的事,已远非“做梦”可以解释得了的,但每每看见这铁证如山般的证明,陈竟仍是暗感心惊。
另一头,“捉龙号”上可以说是毫无军纪,关于这点,他爷陈国业已经在日记本子里连篇累牍的抱怨、大骂,好似壮志英雄不得时,竟然派给他这一帮虾兵蟹将,让他下南洋捉南海龙王。
不过,怎样整顿,这件事已经是连他爷也已经放弃了,船上除了缺炮少弹,更本来就集合了一帮不上台面的二流子、臭流氓,转到下半夜,船舱中还响着阵阵的大叫声,打牌打得正酣,另有打鼾的醉鬼,响似惊雷,趴伏在过道,死狗一般。
陈竟叹了又叹,视作不见,夹着卷起的《南洋人鱼图》重新回了自己的长官室。
条件有限,“捉龙号”作为清朝老兵,便是他这号令“捉龙号”的“大人物”,与“进化号”相比,所住的也不过是一间破屋。
不过费德勒却不嫌弃,正倚靠在他床头,低头翻看什么。陈竟走近了,才看见看的居然他妈是他爷胡抄乱写的日记本子。
陈竟夺回来道:“看什么看?老子的亲笔日记,以后要当老子老陈家祖祖辈辈的传家宝的……让你看了?”
费德勒微笑道:“我不算你们‘老陈家’的人吗?”
“你,你算什么?”陈竟结舌,很有些耳热,把日记本子里在怀里揣下,嘀嘀咕咕的道:“老子怎么不记得老子和哪个女人生过你这么个俅大的龟儿子?”
费德勒颇具威胁性地往他后脑勺一揽,压住他道:“还敢想女人?”
陈竟灵活后撤步道:“血口喷人,我没说过这话!”费德勒也并不强拽他,只伸手过来替他把掉出的同心锁掖回他衣裳里,又从摆在他爷那小桌上,万年不变装装样的一本《诗经》的书皮上,取下一只钢笔,抛给他道:“我看你又犯懒,好几天没写日记。今天便没有什么要写要记的吗?”
陈竟一愣,忽然想起头回来“捉龙号”,他便是想着要一心在日记本上写几句什么,好看看诸般种种是真是假,是现实是梦境。
可现在来看,他要写什么?
写陈竟于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捉龙号”记?事到如今,难道他还需要这一句话来判断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大梦一场吗?
而他即使留下这句话,即使明日在“进化号”上又看见这句话,对于他的作用,也仅仅是限于他陈竟罢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如果他所谓的老陈家的“命运”并未终止呢?如果他并非是最后一代呢?如果在他之后,另有一个若干年后的四代传人陈某某呢?
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怀疑这是伪造的日记,或是患有臆病的狂人日记?
即使今日记下了,明日最终也要撕去,只留下他爷原本的这几本日记。
这样想着,陈竟又忽而想起他所遗留在“进化号”上的日记本,数页之间夹杂着的毛茬,是撕去的痕迹。
最终,陈竟默然。
他打开日记本,看着新的一页,凝神半晌,终于向费德勒问了今天的年份、月份、日期,挥笔拟作他爷的笔迹信手一记,续下记道:“他娘的,闲得没事干,今日略过不计。”
笔帽没盖,忽然,外面传来一声鬼哭狼嚎。
不过须臾,门外便传来拍门声,正是王胜仗那小子,一通大叫道:“报告连长,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陈竟飞快地扫过费德勒一眼,费德勒看了眼舷窗外,可窗外黑得煤洞似的,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总归,他回头时微笑道:“不必害怕,放轻松。”陈竟一僵,立即匆匆地开门出去了。
他砰的一下摔上门,面沉如水,刹那间觉得真他娘是造化弄人,他头回来“捉龙号”,一个脑袋吓成三个大,不也正是这般光景?他一个眼刀飞过去,沉面沉声道:“我怎么和你说的?站直了!有事好好说,发生什么事了?”
王胜仗磕巴道:“连长,闹、闹、闹鬼了!我亲眼所见,就在方才,我……我……”
陈竟把这小子提溜直了,一脚踹上去,让王胜仗一对吓得直往上翻的黑眼珠子钟摆似的落定回来。他道:“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三遍,王胜仗,我再问一遍:发生什么事了?”
如果不是条件受限,王胜仗定要去拜神求佛。他离体的魂儿又叫连长吓回来些,忙绘声绘色的仔细说道:“连、连长!你认不认得刘麻子?麻子脸、疥癞头那个!他输牌连输了半宿,说尿泡要炸,夜里黢黑,要我陪着他去撒尿……都是刘麻子的错!他吃喝嫖赌、作恶太多,才脱了裤子下来,一个女鬼就从海里蹦出来了,差点把刘麻子连腿带**都咬下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陈竟眉头一皱,把王胜仗合十的手打下去,道:“女鬼?长什么样子?”
“黑漆漆的头发!有人那么长!吊死鬼似的,血盆大口……我马上就跑了!”
陈竟装满了弹匣,提着双股战战的王胜仗上到甲板。今夜乌云蔽月,海面无光,黑黢黢的甲板上,刘麻子已吓得昏死过去,尿下一滩,裤子还没有提上去。
刚才那一声惨嚎,他是听得清清楚楚,可“捉龙号”上玩的玩、喝的喝,还能听见船舱中高声叫喝的行酒令。陈竟踢了刘麻子一脚,没有踢醒,便使唤王胜仗拖着刘麻子扔进船舱里去了。
他拔出手枪,保持警惕,稳步向舷侧栏杆靠近。
夜里浓墨水般的海面上,没有月光,连水波间的粼光都看不见,如同眼盲,只有轻轻拂荡的海波,使船舶微微的摇晃。
陈竟蹙眉紧盯。
但忽然,微弱的磷光从海面下漂浮上来。那是某种可以在夜间发出细微荧光的微小海藻,它们微缩的海洋萤火虫般从海表下浮泛上来,照亮了离舷侧不远的一片清澈的深色海水。这样的情景,令人觉得柔和而静谧。
在这短暂的柔缓中,海洋好像也变得不再磅礴而可怖,而变成了某种可以依赖,让人赖以生存的温柔家乡。
有过前车之鉴,陈竟怀疑自己是掉进了某种人鱼所带来的幻觉,可经过判断,他认为自己的大脑仍然是理性的,并没有产生奇怪的念头,或者某种具有误导性的蛊惑。
然后,一张可以说是十分苍白的脸庞从荧光的微小海藻群中浮出,围绕着它漂浮的长发像是更纤长的海藻。这是一张雌性的面孔,那颗类人的头颅上所具有的五官要比陈竟所见过的雄性人鱼要柔和得多。
但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仍旧是没有人性的,而是一种野兽的矇昧。
对于人类,人鱼无疑是凶相毕露的。可在霎那之间,那条雌性人鱼与陈竟短暂的对视,那条雌性人鱼却并未显露出那种见到猎物的凶性,而是柔和的,甚至具有母性的,便好像陈竟也是这广袤海洋中的一部分。
陈竟不知道这样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思索片刻,他从衣领中取出了费德勒送给他的同心锁。
看见同心锁,那条雌性人鱼竟然浮出了海面,头颅朝着陈竟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急促的鸣叫。借着海藻的微光,陈竟终于也得以再一次端详这对交错在一起的玉环锁,白玉磨成,可在转动之间,两环交缠之中,竟在玉石中有一点小小的蓝色荧光——像是人鱼的血。
那条雌性人鱼驻望陈竟片刻,便重新潜回了海表之下。
那微小的海藻越浮越多,把“捉龙号”船头的这片海域都照得莹亮,像是从海下从浓云中走出的月光。
而随着浅层海表的被照亮,陈竟也看见了更多游动的影子。
那是正如费德勒给他的真正的《南洋人鱼图》所说的一样,雌性人鱼带领着新生的幼体人鱼,在夏季前往热带海域,完成幼体人鱼们的生长期。
体型远远要比雄性人鱼要纤细,也要秀气得多雌性人鱼们在海表下结群游动,引领着、呼唤着跟随着的幼体人鱼,那相当于人类中的小孩子,体长在一米到两米之间,按照费德勒的说法,还没有学会深潜的本事。
它们的母亲把它们的食物,想来应该是生活在深海区域、海沟区域的软体动物驱逐到浅海的海表,供它们食用,但没长大的孩子们太过贪玩,不顾母亲的苦心,呼朋引伴的去追逐发光的海藻群。
它们在海表滚动,于是便可以把发光的海藻群黏在它们的头发、皮肤上,使它们看上去也会发光一样,浑身亮晶晶的。
这样堪称珍贵的场景的观看,也许是人类史上之未有,而即使曾有过,也不曾被书面,或以其他的方式记录下来过。
陈竟能如此幸运,但在愕然的看了半晌后,只忽然心道:“我看这也和别的什么什么鱼没什么区别了。如果费德勒的同类们都是这个样子……那恐怕是很难自保了。”
他又想道:“看在费德勒的面子上,哪怕也许并不是同一个亚种,我也希望这群人鱼赶紧跑得远远的,我回去交代不了,也就交代不了了。可……弱小就要挨打,我不动手,难道别人也不动手吗?”
可这世上真不单单是造化弄人,而且是怕什么来什么,陈竟正想到这里,又继而想到说要给他供货人鱼“束脩”,回国用以打点交差的闽商,再又想到搭上英国人大船的周老兄,最后又想到大约已经脱离现代人类范畴的虾夷人——
忽然,他便听见一声真如振雷般的炮响声,火光炸起,双耳欲聋,便见一条火花流星似的陨入海中,只在“捉龙号”数十米外,振起的海涛冲上舷侧,把“捉龙号”这百岁老翁晃了又晃。
人鱼族群霎时间四散而逃,但一道青蓝的血迹,在“捉龙号”船头弥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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