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时崇在辰朝已停留一月有余。
这一月里,心上如同被一团乱麻缠住,越挣扎越紧。谌梵昇那日所言“君子”,宛如咒符在他心间反复回响,烦躁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躺在驿站简陋的床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辰朝的月光洒在庭院中,清冷孤寂,恰似他此刻的心境。
窗外传来打更人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亥时已至,关门闭户,安歇勿躁,谨防偷盗。”
魏时崇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将那谌梵昇的话抛诸脑后,几番挣扎却皆是徒劳。
恍惚间,他的思绪飘回到那夜。
与蔡泱在长亭的初见。
夜色中透着一股凄凉,蔡泱就那样静静地坐在亭中,身形瘦削,裙裾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她面前摆放着一张古琴,手指轻抚琴弦,悲伤的曲调似在诉说着无尽的惆怅……
那日本是行色匆匆路过长亭,却被这琴声硬生生地扯住了脚步,见她面容苍白,眉眼间透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愁,似是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与思绪之中,并未察觉他的到来。
琴音袅袅,如同一把锐利的剑,轻易地划破了魏时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后来琴音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与魏时崇交汇,那眼中的哀伤让魏时崇的心猛地一痛。
……
蔡泱忽地想到某夜的事。
她趁着夜色,独自悄悄出了殿门,没有婢女在左右。
至亭中落座,双手缓缓抚上琴面,过了许久,她忽地察觉到亭中似乎有个人影。
心猛地一紧,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身形挺拔,着玄色的衣裳,头发却微卷着,浅色的眸在对上她的视线后微微愣神。
四下无人。
她怯生生地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
这可是宫内……如若是歹人,能躲过那么多禁卫潜进她宫中,手段了然……
她心头颤了颤。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微微一怔,随后抿了抿唇,眼神中闪过一丝纠结。
但很快,他像是鼓起了勇气,胸膛微微起伏,稳步朝着蔡泱走了过来,然后大大方方地冲她笑了。
那笑容,仿佛瞬间点亮了这清冷的夜。
她见他逼近,站起身来往后推了两步,在四周燃起的烛光下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外族人……
她往下咽了咽唾沫,一双手无措的抓着袖口。
白日看过那魏时崇的画像,与眼前之人生的一般无二。
“想必是安邑长公主吧。”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如同一把温柔的琴弓,轻轻拨动着蔡泱的心弦。
闻声,蔡泱微微抬起头,抿了抿唇轻声开口:“大王远道而来,这时辰……倒是让本宫意外。”
他挑了挑眉……这是,认出他了?
魏时崇微微抬头,望向夜空,目光中闪过一瞬愉悦之色。
他又微微躬身冲她笑:“本王虽不大通音律,却也识得公主琴音惆怅,这是为何?”
她呼吸一滞。
心事有口难开,她咬着唇瓣,总不能告诉他真正的缘由。
可她毅然决定好要嫁给他,换取安定。
她微微仰头看向他:“只是心中愁苦没有言说之人托意于琴罢了,不足挂齿……”
看来她是不想说。
魏时崇笑了笑,背过身去。
像是自言自语般,男人的话语在她耳边扬起:“来日方长罢了。”
闻言她蹙眉。
“大王深夜到访,就是为了羞辱本宫吗?”
羞辱?
魏时崇一愣,转过身去看她,不解。
蔡泱语调平静,对上他的视线道:“本宫身为辰朝长公主,新帝唯有本宫一个至亲,他登基伊始,本宫别无他法……”她低眸,顿了顿又道:“但也请大王对本宫……讲一些礼数。”
蔡泱不愿同他多说,这个男人威胁她的兄长,趁人之危非要她嫁,心中自是愤懑却也无计可施……她既决定以身入局,却断不能丢了辰朝长公主的气节,不然以后日子难过,她也无从说理。
“大王是万人敬仰的战神,能力出众可谓人才,本宫在辰朝也在听闻您的威名。”
魏时崇愣了愣,挑眉:“虚名而已,公主要同本王说什么?”
蔡泱站在魏时崇面前,身姿挺直,眼神坚定,她眉头微蹙,又渐渐松弛下去,缓声:“本宫知道你并非定要将辰国攻下。我愿嫁你,只愿你就此休战,签下与辰朝的讲和书,归还所占城池。”
她微微扬起下巴,直视着魏时崇的眼睛,“我嫁与你,此生绝无二话,更不会有二心,余生都会追随在你身旁。本宫说到做到,你大可放心。”
说罢,她双手紧握在身前,等待着魏时崇的回应,风轻轻拂过她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眸中的决然。
即便是他现在丢下一句“你算什么?就凭你一个公主还想换回故土和国家安宁?”她也不怕。
一缕青丝半垂肩头,她既是豁出面子和身份,无论如何也要保下一时太平。
她低眸,忍下鼻尖微酸。
魏时崇视线循着她向下移。
她的一双小手绞着衣袖,发丝垂下去,他忽地笑了一声。
旋即转身跨步而行。
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足尖轻点,借墙面之力,几个起落便登上了高墙之巅。
月色如水,魏时崇一袭黑袍卓然而立,他举起酒壶,仰首饮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浇不灭他心底的快意。
她愿嫁他,这于他而言,仿若世间最动听的乐章。他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满心的愉悦。
“魏时崇,我还有一事相求。”蔡泱的声音打破了片刻的寂静。
魏时崇转头,看着她,眼中带着尚未褪去的欣喜,“但说无妨。”
蔡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身为辰朝长公主,嫁娶之事,按礼应有三书六礼。我知你为外族,不必遵循我朝繁文缛节,但我仍希望能有个正经由头,盼你派人来求娶,给我留些颜面与尊严。”话落,她的脸颊已微微泛红。
她抿了抿唇,不知这样是否真的得寸进尺了些。
魏时崇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他目光温柔而炽热:“好,就依你所言。”
他站在墙顶,衣袂随风而动,回眸望向蔡泱,深邃的眼眸里笑意满溢,似星子落入其中,浅色的眸子闪着光,夺目异常。
蔡泱随即仰头,与他对视上,心中五味杂陈。
她想知道自己的话是否在他心中激起了一丝涟漪……
然而那双眼眸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她根本无法洞悉其中的真意。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模糊,直至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徒留满心的怅惘与迷茫。
风轻轻吹过,掀起她裙裾一角。
……
琉霜将嫁妆单子清点好,转头看着蔡泱。
蔡泱对这一盘残局无心插柳,拨弄着手里的一颗棋。
前堂说……魏时崇真的派了使臣来送了聘礼,主动提起和亲一事。
如她所愿的那样,签了讲和书,归还那几座城池,迎安邑长公主嫁入柔伊。
她手里的一颗棋子“啪”地掉在棋盘上,她晃神。
琉霜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知蔡泱是否后悔,又是否怨恨。
“公主,听闻皇后娘娘在御花园布了茶会,可要去看看……就当散心。”
不日就要启程远赴异乡,她心里定是郁闷。
“宴请公侯夫人小姐们的,本宫不愿趟这浑水,”她回神,随意落下手里的棋:“不日就要启程了,可还有什么要忙的?”
琉霜低眸:“无事,奴婢来就好,殿下出嫁的事宜本就要繁琐一些才好。”
闻言,蔡泱轻笑一声。
“琉霜,”她起身拉住琉霜的手:“不用担心我,本宫没事。”
琉霜的眼眶红了去。
蔡泱抱住小丫头,安慰:“人生在世,有什么不能看得开的呢,这是本宫自愿的,昔日惜君公主为罪臣之女,将命运托付在王朝中,远赴柔伊和亲换来了停战,这才有曾祖为辰朝休养生息而所为的时间。”
“可……”琉霜抽泣:“惜君公主只在柔伊生活至她二十七岁便薨逝了。”
蔡泱这样瘦弱的女子,又如何能……
她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蔡泱闭了闭眼。
“总会习惯的……”她喃喃:“柔伊苦寒,王都在西北边陲,琉霜,不然你就留在宫里……”
“不!”
琉霜从她怀中挣出,打断她。
蔡泱愣了愣,低眸。
“琉霜不怕……”她抹掉眼角的泪痕,攥紧蔡泱的手。
“琉霜,”蔡泱看着两人相握的手,顿了顿:“往后余生,本宫都会留在柔伊,直到死去。”
烛火微动,琉霜笑一声。
“我陪殿下啊。”
……
蔡泱和亲出嫁的这一日,晨曦初照,整座京城便已沸腾起来。
每条巷子里,朱红色的灯笼从街头挂到巷尾,似一条蜿蜒的火龙,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宫人们穿梭于各个宫殿之间。
蔡泱的寝宫之中,侍女们正为她梳妆打扮。
如墨的长发被盘起,梳成了华丽复杂的发髻,簪上了金镶玉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身着绣着金凤展翅的大红喜服,金丝银线在光照下一场夺目。
却也将她的命运也一同编织进了这华服之中。
皇宫之外,街道两旁早已围满了百姓。
小孩子骑在大人的肩头,挥舞着手兴奋地呼喊着:“公主出嫁咯,太平要来咯!”
大人忙去捂小孩的嘴,慌张失笑:“这孩子,跟谁学的……”
老人捻着胡须,感慨着这场和亲能为国家带来的安宁岁月。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礼部的官员指挥着众人布置迎亲的仪仗,确保每一个环节都万无一失。
蔡泱在琉霜的搀扶下缓缓走出皇宫。
她的目光扫过欢呼雀跃的人群,深知自己肩负的使命,可又难以抑制内心的孤寂与惶恐,像一只被操控的风筝。
随着送亲队伍渐渐远去,人群的欢呼声却依旧回荡在京城的上空。
远去的车队,在扬起的尘土中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迹。
《诗经·小雅·十月之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惜君公主”原型是汉朝“刘细君”,作为历史上的一位和亲公主,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去翻阅资料,了解她的生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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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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