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重新点燃，火光晃动把墙上的人影拉得极长。
纪曼偏头看了好一会，怔怔出神。
直到房间门口陆陆续续响起脚步声，她才顺身坐在书桌前。
曲慕灵走在前头，林攀星扶着倾川并列走在其后，未见到身形就听林攀星一声笑着打趣道：“你的床塌成那样，不是我说，美人美则美矣，小心伤身啊。”
话里的揶揄之意显而易见。
倾川却难得没发怒，平声解释道：“别瞎说，我试个术法罢了，跟她无关。”
“啧。”林攀星盯了半晌，瞧倾川如此认真，像是实话，也没了兴致。
他刚绕了个弯准备走进屋内，在门口就被曲慕灵敲了一记爆栗，疼得他呲牙咧嘴嗷嗷叫唤。
荀殷落在最后，只沉声道：“林公子，慎言。”
林攀星性子散漫，惯爱四处游玩，倒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只当是同伴之间的玩笑。
纪曼挺直脊背依旧歪头盯着墙上的影子。人头攒动之间唯有一个人影定住不动，肩颈弧度流畅，如同勾描在墙上的画。
映照影子的目光直直落在她后脑勺上，扰得她浑身更不自在。
经过刚刚一场，纪曼终于明白什么是如鲠在喉。
她不再躲闪，转身回望过去。
倾川靠立在另一面墙，或许没想到她会看过来，神情明显呆怔一瞬，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屋内时不时响起几句，若是这妖迟迟不出，那他们就得在这耗着不成？
曲慕灵凝重点头：“该想个办法引出来才是。”
荀殷看向房檐，“我之前探过这家客栈，除去一楼各类仓库厨房，大小住房加起来总共二十七间，我们如今所在天字二号，若是像这样一天一间，太耗费时间了，还不一定有用。”
“各位仙长？”
门口传来一声娇俏的少女声打散了房间内沉重的气氛。
曲慕灵定眼望去，“凌姑娘怎么来了？”
听此凌婉才从探出半个头转为走进屋内，小心翼翼道：“我想来看一看。”
继而曲慕灵沉默片刻道：“很危险，没关系吗？”
凌婉使劲点头。
这家客栈是凌婉的心血，沦落到如今这般模样，她也心如刀绞。
“好，你来这边坐。”曲慕灵拖动椅子让开一个座位。
五个人刚好围绕着圆桌坐成一圈。
纪曼坐在书桌前，距离不远，便也没去凑这个热闹。
“曼曼，先吹了灯试试。”曲慕灵道。
纪曼身体前倾吹了一下，烛火应声而灭。
周围霎时一片漆黑，即使有窗外皎洁的月色照明，屋内还是伸手不见五指。
纪曼捏紧手中的毛笔，在这些人里头，只有她一个普通人。
被下手的几率是最大的，一旦有什么奇异的东西靠近，她立刻就会以笔当匕首刺过去。
只是右手受了伤，她不得不选择用左手来。
一时无人说话，黑暗中只听轻微的叽咕声，似是有人附在他人耳边低声说话。
又等候片刻，忽地有只手无声无息的覆盖在纪曼缠着白布的右手上。
纪曼微微一愣，传过来的体温热度不像是异物。
而且指节还在轻颤收拢，也不知道他在抖什么。
看样子是想安抚她。
现下倒不知谁安抚谁了。
很快，屋内温度降下来，几人立刻挺直身板，在他们看来，这般黑暗并不影响视物。
纪曼即时打了个冷颤，不止温度，连血液流动速度都变慢了。
从内而外的冷。
先感知冷的反而是整个心脏，手脚还是暖热的。
纪曼顿时僵住，明白自己被盯上了，偏偏不知它在何处。
她扯了扯身旁站着人的衣袖，被冻到说不出话来。
“它要逃走了！”有一人叫喊出声。
屋内的几人瞬间暴起，各个方位一阵叮咚乱响。
“别让它扯曼曼的影子！”曲慕灵说完的同时，神色焦灼祭出长锏洞穿了这间房的墙壁。
整个墙面轰然倒塌。
纪曼看不太清楚，只模糊见到几个黑影轮廓上蹿下跳，各种乱响和剑光更让她心神不宁。
“抓不住。”依稀可闻是荀殷的声音。
纪曼揪紧衣角，想起传闻的惨烈，不再坐以待毙，用尽全力起身向着他们所在的那面墙壁小跑而去。
此刻整间客栈金光大闪，又快速收回。
纪曼眼前一花，还未睁眼，便听到气势磅礴的战鼓敲击声。
一声又一声。
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
“公主！”少女急急扯着身前身着华贵女子的长袍，“快逃吧，长肃城守不住了！”
纪曼双眸逐渐清明，景象晃了晃，才看清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条街道，行人忙着四处逃窜，周围被巨石砸断好几间屋舍，叫喊声此起彼伏，根本来不及收拾什么包袱，皆往一处矗立在院墙边角的祠堂涌去。
眼前的女子红衣翻飞，仰头看城墙上一个英武将军的背影。
“小桃，你走吧，别再回来了。”女子声音凛冽，腔调透露坚定。
“公主！”少女凄厉喊一声，顿然明白公主这是决定跟长肃城共存亡了，可是那个心如蛇蝎的人...
少女咬了咬牙，转身一步三回头，远远含泪道：“公主，保重！”
女子轻叹一声缓步前行，纪曼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刚走几步，就被一个人抓住手腕。
转头一看是曲慕灵。
随后剩下四人也出现在街道上。
曲慕灵开口道：“多亏荀殷及时抓住它，不然我们就进不来了。”
纪曼转头去看荀殷，她清楚以自己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他们所说的东西，淡笑着道谢。
荀殷摇头：“纪姑娘客气了。”
“长虞公主。”有人叫住正往台阶踏上的女子。
长虞停住脚步回头看，发现是**蛋面的老妇。她和煦微笑道：“婆婆，该逃了，这城...要破了。”
老妇沉下眼眸，从身后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弯了弯满是褶皱的双眼：“这是最后一次为公主做面了，油没了，或许口感不太好，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长虞楞了愣，眼眶立时染红，伸手接过来端着。老妇又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双筷子递了过去。
继而在女子吃面的期间，老妇开始蹲在摊前收拾东西。
“婆婆，别收拾了，赶紧逃吧。”长虞的眼泪不断掉落在面汤里，喉中哽咽出声。
老妇捧着装了碎银和铜钱的木匣喃喃回应道：“这些都是命根子，存一辈子的积蓄了，就是没命也得带出去啊。没银两可不好娶媳妇，会亏待人家姑娘的。”
长虞这才发现老妇的一双儿子不在，欲问出口。
老妇摆了摆手，颤颤巍巍把木匣塞进怀里笑道：“公主别担心，他们已然出城去了。”她双手作揖恭敬地行了个礼，“老婆子在此拜别公主，望天降福佑，庇护长肃城。”
女子目送老妇走远，旋即提着繁重的裙摆走上城墙，心知就算要死，也得有一城公主的体面。
下面是乌泱泱望不到尾的军队。
马儿的嘶鸣声和箭矢破风声混在一起，如震天响。
纪曼等人一起同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看着染成红褐色的土壤，一堆堆人叠起小山，在战场上果真是人命如蝼蚁。
曲慕灵几人还好，纪曼没亲眼见过这般场景，血腥气随风卷过来直冲鼻腔，心间只觉悲凉。
“公主，为何不跟殿下一起走？”那位英武将军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女子身前，脸庞被晒成古铜色，线条坚毅，一出口就是硬邦邦的。
长虞深知这位将军的脾性，并无不快，只道：“父皇、母后、小七弟都死了，整个皇家他不会放过的，屈辱一时活着又何必。”
将军闻言轻叹一声，嗫嚅道：“或许...或许...他不会杀你，只公主一个人活着也好...”
“别再提了。”长虞合睫打断，双眸再次睁开已经趋向清明。
“是。”
将军话音刚落，纪曼就瞧见如蚁群的人流里缓缓突现一个骑着银甲马的青年。
青年不疾不徐行至人群最前方，苍白又削薄的唇喊道：“虞儿，听好了，孤只给你两个选择。”
长虞凄凉着笑，并不答话。
青年眼睛直直望着站在高台上的女子，“第一个选择，抛下所有来孤身边，从此忘了长肃城这个地方。”
他加重音量又道：“第二个选择，就是等我们踏平长肃城！”
身后即刻响起激烈的呼应。
“踏平长肃城！踏平长肃城！”
“......”
长虞沉默片刻，猛然笑道：“这两个选择有区别？”
青年眼神阴鸷：“太过聪明可不是好事，想想我们的女儿吧，她还等着见爹爹呢。”
女子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不可置信地笑了两声：“别装什么舔犊情深，这不适合现下的你。”
说完这句，长虞忽地从身旁武将腰间拔出剑，唇色殷红无比，像那次大婚一样明丽傲人。
只心境跟如今相比天差地别。
下方的青年明显惊了一跳，张了张嘴，身后之人倾上来跟他附耳说了句话，又退回原位。
青年转过头，语气缓下来一字一顿道：“你敢死，我就敢让全城给你陪葬。”
长虞把剑横在脖颈，血丝顺着剑身流入攥紧的手心。
这一刻，长虞抬头望天，强光笼罩在她脸上，头上的凤凰流苏簪左右轻晃，当即二话不说狠下心就要自刎！
青年见此情景，再顾不得什么，眼里焦急之色难掩，忙道：“若你和婉儿跟孤回去，孤答应你放过城里的百姓！这是孤最大的让步了！”
长虞这才垂眸瞧了瞧他，“不反悔？”
“不悔。”
眼看着剑掉落在地，众人都以为结束了，但纪曼一直盯着女子的神色，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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