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嘉静静站在巨大舞池的一角,低头朝下面看去。
脚下的大理石地砖光亮得如同一面明镜,可以清晰地反射一切景物。
成嘉在里面看到,头顶上拱形的穹顶被挑得很高,华丽的吊灯垂下,因此像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宫殿。
然后他看到穿着一身雪白西装的自己,左胸口处本应是放口袋巾的地方,此时却插着一支艳丽的重瓣红玫瑰,像极了白色画布上的一粒朱砂痣。
墨绿的枝叶使它看起来更加鲜活,衬得那张被面具遮去一半的脸也带了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而在他的两侧,立着的全部是同他一样正装打扮的人,有男有女。
女人穿着款式各异的晚礼服,踩着高跟鞋,头发或高高挽起、或优雅地半披散下来。男人则皆身穿差不多款式的白色西装,只不过胸口处的插花并不是红玫瑰,雏菊、郁金香、满天星等等什么都有,几乎每个人的都不同。
相同的是,每个人都如成嘉一样,戴了半张绒羽面具。
密密麻麻、隆重打扮的人一个挨一个站着,将巨大的主厅围成了两个同心圆。像是整齐排列、等待被人挑选的礼物,即将赴一场盛大的化妆舞会。
成嘉就站在最外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人虽多,但诡异的是没有人说话,每个人似乎都显得有些忐忑紧张,因此大厅显得分外空旷安静。
须臾,皮鞋踏在地砖上的清脆脚步声响起,在安静的气氛中愈发清晰。然后,脚步声渐渐多起来,纷乱中自有一番秩序。
成嘉抬头看去,远远地,一列黑衣的队伍正鱼贯入场,这次全部都是男人,且全都统一穿着黑色西装,正装笔挺,步履从容,远远一看十分有气势。
他们先来到内圈,在驻足等待的人面前缓慢走过,眼神在“礼物们”的胸口插花处或脸上流连,行过一圈后若是没有挑到属于自己的,便接着来到外圈,秩序井然。
成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重新微垂下头。不明白,自己明明提交了“父亲”角色的意向,AI为什么还是把他划到了“母亲”的行列里来。
正纳闷着,脚下的光亮地面里映出一个男人的侧影,身形优越,气质卓然。成嘉没有抬头,在方砖里悄悄打量他。
西装看起来很昂贵,剪裁得也极好,恰到好处的放量将他的身材优势尽显,像是量身定做一般。虽然半张黑羽面具将大半的脸都遮去了,只露出线条坚毅的下巴,但也很有男人味。再往上,头发……
侧影忽然转身、走近,成嘉感到自己头顶有一股灼热的视线停留,他假装不知没动,期待那身影稍停就离去。
可是地砖中的男人也不动了,在他身前站定后,视线一点点下移。在里面对视上的那一秒,成嘉心神飞速一荡。
他撞入了一双无比深邃漆黑的眼。
这双暗夜般的眼眸曾带给过他太多的回忆,残忍的、美好的、痛苦的、快乐的,时隔一年,仍记忆犹新。
片刻的对视后,成嘉先投降。硬着头皮抬起眼,首先跃入视野的,却是一枝焦红玫瑰——
和自己胸口处的那支一模一样。
璀璨的灯光下,黑与红的对比分外浓烈醒目,给佩戴着它的主人也增添了一笔浓墨重彩的神秘。
旧情人相见,竟然是在这样一个荒诞的场景。
千般滋味,尽压心头。成嘉勉强牵了牵嘴角,算是礼貌地向对方致意。
男人在看到成嘉抬起脸来的那一刻,眼神倒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平静无波的,连一丝意外也无。
成嘉猜想,他大概是并没有认出自己,毕竟那段感情,只有自己当真了。
优美舒缓的华尔兹舞曲徐徐响起,对面的男人朝自己伸出一只手,是邀舞的姿势。成嘉再次看了一眼他胸口的玫瑰,然后认命地将自己的手搭上去,俯身、行礼。
男人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另一只手搂上他的腰,带着他起步,缓缓滑入舞池中央。
四周的景色不断变换,周围都是同他们一样两两相拥的临时情侣,按照舞曲的节奏旋转打圈。
精致的面具和衣裙如过眼云烟,成嘉努力忽略一直停在自己脸上的两道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去看舞动的人群。
可是那目光虽谈不上热烈,却很直接,隔着面具仍如有实质地打在人脸上,想忽视都难。
五分钟后,成嘉忍无可忍,靠近了一些,率先开口:“先生,你可以不要用这样的眼神一直盯着我看吗?”
他努力保持礼貌克制的语气。
男人也靠得近了些:“许你偷看我,不许我光明正大回看你?”
温沉的声音几乎是贴着成嘉的耳边响起,震得人鼓膜一阵发烫。
久远的感官记忆被唤醒,成嘉收紧搭在他肩上的手,面上却一派镇定:“敢问先生,我什么时候偷看你了?”
“刚刚你盯着地面足足观察了我两分钟,”男人依旧直视着他的眼,又把问题抛回给他,“是因为我和谁长得很像么?”
成嘉忽然生出试探的想法,痛快点头承认:“嗯,像我的前任。”
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他接着问:“那你觉得……我像谁吗?”语气里的期待和小心翼翼,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你不像任何人,你只是你。”对方却只是淡淡回答。
无法说不失望,他果然对自己没有任何印象了,即便曾经那样亲密过。
成嘉自嘲地笑笑,不再说话。
一曲结束,音乐的余音止歇,大厅里重归安静。男男女女无言对站着,像在等待聆听下一步的指示。
成嘉也抽回手,后退一步,与男人分开一些距离。
“我要对大家说,能够站在这里的各位都非常幸运。”一道和蔼的声音伴随着麦克风的扩音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侧的主台之上,走上去一位六旬老者,眉间有浅浅的沟壑,两鬓的发里有稀疏的灰白,身形却不见丝毫老态,腰背打得很直。他向台下缓缓扫视了一眼,才继续说道:
“很早之前我们就预测到,天灾会降临,世界末日并不是传说,因此提前将各界的精英集中到这艘诺亚方舟上,也就是在座的各位。现在,预言被印证——”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在一周前,由于大西洋的大规模地壳运动和伴随的火山活动,我们的家园已经被地裂岩浆所吞噬,很不幸,我们重演了三叠纪末大灭绝的悲剧。”
像是往人群中投掷了一颗炸弹,刚才还鸦雀无声的大厅瞬间一片沸腾。对站着的男女面面相觑,有的失声惊呼,有的颤抖着嘴唇,有的捂住嘴巴默默流泪,面具遮不住脸上千篇一律的惊惧,更有的心力弱者已经委顿坐到了地上。
成嘉并没有过多的意外,他是一个月前最早来的那批登船者之一,后面陆陆续续每隔几天就会送来一批新的人,打着“集训”的名头。但人一多,各种风言风语也就多了起来,各种猜测不胫而走,虽然众口不一,但总归可以知道是很不好的事情。
他六亲不靠,孑然一身,因此表现得尚算平静。只是不免会在脑海中一一浮现那些曾经遇到过的人、熟识的朋友、共事过的伙伴,为他们默哀。
幸好……穆霆还活着。
想到这里,成嘉不由朝对面的男人看去,这才发现穆霆竟然一直在看着自己。隐在黑羽面具后的眼睛静而深,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观察。
他在观察自己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后,成嘉有些不爽,微抬了下巴有些强势地回瞪过去。
穆霆却勾起唇角,笑了。
以为自己是老虎,其实是只奶猫。穆霆在心里这样评价道。
短暂的混乱失序后,台上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幸运的是,不久前我们发现,地球上还隐藏着一块陆地,那是未被破坏的最后一片净土,我愿意把它叫做‘新世界’。接下来我们将开启长达半年的海上航行,目的地是新世界。”
他讲话的声音不疾不徐,有着阅尽世间百态的沉稳:
“但是,方舟上的生存物资有限,而基于登陆后快速繁衍后代、延续人类基因的需求,我们不得不采取淘汰制来考察组建家庭的适配度。”
“考察的基准为,第一,双方是否互补,我们认为结合的两个人如果能在性格、能力上发挥最佳优势,将有利于优良基因的继承;第二,双方是否真心相爱,我们认为有爱的家庭氛围是后代良好成长的必要条件;第三,有限的生存机会永远留给强者。期待各位之后的表现。”
话音刚落,下面的人立时又是一片哗然。
“什么叫生存物资有限?”
“这是什么意思?”
“淘汰下来会怎样?”
“只要成功配对就可以了吗?”
议论声如沸腾的水,此起彼伏。
成嘉依旧没有说话,样子看起来像是在凝眉沉思。
穆霆便也没有开口,他们两个人的安静与周围的骚动格格不入。
“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人工智能系统为大家匹配出的最佳伴侣,当然,只是理论上的,最终是否组建家庭还要依据之后的互动表现及个人意愿。现在,请生育者摘下抚养者的面具。”
眼前的这张脸早已深深烙刻进记忆里,对于成嘉来说,摘不摘面具已没什么分别。然而,要尊重游戏程序。
于是,他伸出手去,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和边上一圈细小的黑色绒羽。他努力不碰到对方的脸,可是这很困难,面具很薄贴得也很紧,要想揭下来,就不可避免与对方的脸颊相触。
这感觉真是奇怪,成嘉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要轻薄人家的采花大盗。
穆霆一动不动,低垂着一排眼睫,睫毛比面具边缘的绒羽还要漆黑细密,一副任人采拮的模样。
成嘉将手指移到面具底部,嘴角的上方,捏住一角,食指指背贴住脸侧。就在这时,穆霆忽而抬眼,直直看过来,目光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成嘉的手就这么冷不防跟着一抖。
换做别人,可能已经没胆子继续了。
但成嘉不同,在心里暗骂一声,都已经落魄成流民了,这家伙气势怎么还是这么盛!同时手上干脆利落地使力一提,面具应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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