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姜越收到钱海清送来的书信，时候已是七月中了。
天入孟秋，炎热渐减，越往南越多雨，虽还有七八日便要抵达南岭府界内，行军却有些受阻，收到的信也因雨水阻滞，是攒了两次才一同抵达。
姜越夜营一处背风山坳，再行清点兵马，因要等待一场雨停，才终于进帐拿出书信来读。
信来时裴钧还趴在榻上，不能拿笔，信的前半便是他口述，钱海清代笔的，字句多言问兵事，大意是蒋老还在争取调派更多兵力和粮草支援平叛。裴钧嘱咐姜越，遇事不要冒进，要始终记得用粮草来拖住李偲，又有为他出征之豪情歌功颂德云云。
姜越摩挲信纸，在氤氲的秋雨中将这几段反复看了两遍，还是没读出什么言外之意，不免垂了垂眼，只好又翻到后页，见是钱海清懂事，写来了一些忠义侯府里的近况。
信发时，姜煊的痘症已大半好了，只是他在侯府的事情不便让外人知道，便始终困在西院里。这娃娃日日无聊的紧，总要闹腾，多亏晋王府把他的小狗送回来，娃娃才稍感安慰。
照裴钧的意思，反正出不去，正该趁此机会专心读书，便让钱海清每日点卯前给姜煊上课，回来以后守着练字，而钱海清尽心尽力，寓教于乐，姜煊便学得不错。
此处附了姜煊的几字鬼画符道：“七叔公，旗开得胜。”
这墨字粘连、歪七倒八的，叫姜越迎着帐灯瞧来，眉眼有了笑意。又继续向下读，见下文终于说到了裴钧，他忙把信纸举近了些。
钱海清为了让裴钧多多休息、少些操心，便佯作治丧，把整座侯府铺成了灵堂，今日买花圈纸钱，明日买翘头棺材，不止叫来和尚，还请了道士，也不知道究竟是祈福还是超度，兼着天天都拨些银钱，赏丫头婆子哭上一哭，好叫宫里和朝中都以为裴钧真的快死了，对裴钧少却一些刁难，放松一些警惕——但万万没想到，裴钧耳濡目染之下，每日躺在房里竟还跟着那和尚道士超度苦厄的哀乐哼哼，若闻有人未明所以真来吊丧，他也真敢让钱海清收下了那些价值不菲的帛金禭礼，显是将自己都豁出去了。
此处，钱海清援引了师父不要脸的原话：“身死尚且有人悼念，这是多好的事儿啊，合该开心。况且那能送死人的，自是用不着的钱，又有何不可收？收了能换粮食、充军饷、赈洪涝，我用处多着呢。你替我谢谢他们。”
因此，钱海清又得一个个写信去答谢。
可此举却更是坐实了裴钧将死之说，让这谣言愈传愈烈。
有一个晚上，连大内总管胡黎都亲自来探病了。
他领着两个小太监从内务府来，亲手送来了忠义侯府拿着往年没用完的恩赏券历进宫请发的银骨炭，走进了裴钧的卧房，眼睁睁地看着下人将那些银骨炭乒铃乓啷倒入屋中的三个火盆，在夏燥未尽的气候里熊熊地燃起来。
卧房炽热如烤，裴钧却是盖着厚被照常趴着，其憔悴病容半分不假，连眼皮都没掀开一下。
胡黎还有心想多探一探，便立在那屋中好些时候，结果却是热得先受不住，满头大汗地冲出了忠义侯府。
由是，翌日朝中竟开始商议：或然该给裴钧想个谥号了。
姜越读到这儿掩卷莞尔，连日行军的疲惫恍然消弭。
哪怕在此悲秋之境，钱海清也言辞清丽、语句诙谐，是将信文都写成了话本，说的事虽与张三来信差不太大，可比起张三那肃穆板正的叙述而言，钱海清的信读来却是趣味盎然。而这信中的师徒二人也果真好笑，竟拿生死玩笑，把满朝上下逗得团团转，也不知还会闹什么趣事，让姜越很想知道下文。
可来信的日子还没到裴钧这谥号被想出来的时候，姜越再向后翻，故事已戛然而止，这叫他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而他多年奔波行军，没过多少安平日子，竟是在如今年岁才迟迟地体味到了追看话本一般的乐趣与怅然，这于他，尚也是头一遭。
下一封信不知几时才至，他无从得知这故事中的人如今究竟痛得怎样、养得怎样，也不知那人几时才能休养好心力再拿起笔，给他寄来亲笔的书信，想到此，他胸腔中又滋生出酸涩难抑的忧虑，便将裴钧口述的那一页信纸扎在了帐中议兵讲武所用的白皮绷子上，继续往南，只要是扎营，便时不时就看上一看。
军中副将往来营帐都瞥到过这封信，倒无人觉出什么不妥，终有一日，还是赵谷青无意瞧见，才把他拉住，从他桌上拿起朱笔，无言地往这封信前半页的“心至力尽，青山解意”里圈出了“心”和“青”这两个打头的字，然后把朱笔又塞回他手中，摇头走了。
姜越拿笔看着那信，半晌，脸一红，赶忙把信纸收回怀中。
夜里在卧帐里重新去看，他对照着用朱笔勾画，竟从每一句中都读出一字半部来，合在一起，是一句：
“相思每夜情香少，地角天涯更漏长。”
其时，天地间如绳的细雨把他困在一豆灯火的行军素帐里，江山泥泞，前路险阻，此间分毫旖旎没有，但捧着信却觉山河虽漫远，闭眼尚有斯人入梦，则连天的湿冷也能觉出了暖，如此惦念到天亮，就又能上马前行。
他手里捏着红绳铜币，踌躇几番，执笔想要回信，却心知自己写不出这礼部郎埋在冷兵伐谋中的含情句，竟在这字字心意下生出一丝自惭形秽来，又再看，再思量，最后只蹭蹭鼻尖，点了墨，几字一句地答复了信中的话：一是让钱海清谢谢他师父和蒋老请兵，二是嘱咐钱海清看好他师父休息，三是让钱海清到他王府取些香料回家，最后，又特特嘱咐钱海清和他师父二人，欺负谁也不要欺负张三。
回信抵达忠义侯府的当天，裴钧的麒麟香囊如愿以偿地有了新的香料，床帏深处又再度萦绕起让他魂牵不已的草木之息。
钱海清一一为他诵读姜越的嘱托，他捏着手中的香囊，隔了帏纱闭眼听来，听到最后是既吃味，又不满，心道姜越不知多言问他的境况，倒叫他顾着张三，可这张三回来了快一个月，不可能没听说过他重伤将死，却是一次都没登门来瞧过，实在是博陵张氏嫡孙的做派，清高无比。要是姜越不说，他还没想要去欺负张三，这一说，他反倒想欺负一下了。
“你明日就上朝了罢？”他睁开眼问钱海清。
钱海清连忙点头：“是。师父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这书借给你瞧瞧。”
说完，纱帐里的人影微动，是裴钧费力地侧坐起身，将一册夹了无数注笺的《戏说文史》递了出来。
书册封皮老旧、纸页卷角，却因夹杂的注笺太多而几乎要有爆本之险，若扔进书堆，只是毫不起眼的一册话本而已。
可旁人不知它紧要，钱海清却很清楚。
他连忙将双手在身上一揩，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庄重得就像佛教徒子接过圣僧衣钵，盯着这封皮上的四个字，是眼睛都快发直。
他内心激动无比，却不敢擅自翻动此书，尚且等着裴钧的下一句指示，可却见裴钧空着的手仍旧悬在纱帐之外，平摊着，手指还抬了抬，就像在向他索要什么东西。
钱海清歪了歪头，未明其意，正想问，帐中人已经不耐烦地先出声了：
“晋王爷的信，交出来啊。”
钱海清一时无语，只得没好气地把手中读完的信纸平平整整地放在了他手中，眼见那信纸如同兔落虎口般被裴钧一手卷进了纱帐，他心知师父应是没话要同自己再讲了，便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轻声告安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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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其罪五十 · 苟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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