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沿海结案归京后,张三被钱海清打破的嘴角日渐消肿,疤痕也痊愈脱落,可他再度见到裴钧的这名学生,却是在回京一月后的一场朝会上。
其时,新政失力导致的盐民起义正如火如荼,前往平叛的晋王终于抵达南岭府,传回了一道言说南地近况的札子:
自昨年秋汛至今,仅梧州一地,因唐氏贪墨、闭城弃灾而死的灾民就已达十五万六千余人,田陌屋宇淹毁大半,饥馑失地的百姓无算,而今又至秋汛前后,本该护堤固堤的屯兵盐民已因不满新政而参军起义,打得官兵四下溃逃,单是战事而起的死伤之数就有万余,这又叫江岸少了人守坝修坝,仅入秋时的一场小汛,便致岸旁十来里田毁人亡,粗略估计,恐有百十来户。
晋王传上此札的用意,并不是为自己要兵。
他已重创了一次想要北渡劫粮的叛军主力,手下的兵将没有太多损伤,可这两万人马并不够分拨去镇河守堤。今秋或然又有大汛,他想请的旨,是调派关南军三万人下河道备灾支援,此事,便是这一番朝会的议题。
如今朝会的氛围已与张三离开京城前大不相同。
裴钧、薛张、蔡氏父子都不在堂。没有了各党首揆的论战,早朝真是清净无比,清净到兵部请旨批准晋王请兵之时,这大殿上都无人异议。
年轻的皇帝坐在高位俯观堂下,目光从六部首位的空缺收回,看向内阁仅剩的赵太保和四位阁臣,在他们的授意下,也只能咬牙说了句:
“准奏。”
这二字不无力不从心之感。
一个月前,姜湛从未想到,那二十廷杖打掉的竟不是裴钧的逆骨,而是他自己本就不多的公信和内阁仅存的威望。他没想到,这一场因裴钧请废内阁而起的廷杖,竟激出了一则名动京畿的《百罪疏》,让朝政的腐弊和皇权的无为被裴钧近乎讥诮地辱骂。而他授意百官在午门观刑,本想让他们见血而对皇权畏惧,岂知这畏惧之中,这些与裴钧同朝为臣、或敌或友的士人官僚,竟又在裴钧那“检讨”之下生出了莫名的同情与动容。
虽是无人为裴钧求情,但任谁都知道,人心向背,从来不止在皮表言语。他几次三番提起要治裴钧那喧哗皇城的罪,内阁却以其奉诏上疏为由请他三思,言外之意,自是让他万不可在此动荡之秋再行发落之举。
而赵谷青的《敬罪附书》横空出世,更是单刀直入地剖开了裴钧条条自罪所讥讽的痈痹,骂尽了兼并土地的士族门阀和尸位素餐的一个个官,叫京畿一带的有志士儒无不振奋精神,致使四十八学府书院停堂罢课。
这些人中,青云监生又最是好事助澜。短短半月间,他们竟将裴钧前两年在监中教授论辩和风颂的讲义尽数整理,也从翰林借来了朝堂公论,抄录出裴钧各次朝会中对答内阁新政和李存志案的种种堂辩和上疏,一一封表,寄往各地。
随着这些文书被传看开来,一股真实的振奋之情竟在各地的官学士儒中扩散开来,在连绵秋雨中愈发激烈,让裴钧头上曾因政事而有的骂名竟几乎洗刷了干净,可与此同时,也使得新政的两位谏言者——张岭和薛武芳,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口诛笔伐。
哪怕这二人已被停职在家,各处为李存志与苍南道百姓讨要公道的文折书信也好似雪花一般飞入他们的深宅大院中。早年被内阁打压而贬谪各地的肃宁旧臣,更是一个个写奏上表,痛斥阁臣无为,请求皇帝对薛张二人重罚,并谏言继续深究蔡氏的责任。
薛武芳因此闭门不出,张岭更是气发了脑热之症。内阁在失去蔡氏父子坐镇之后,没有了薛张的把持,如今仅剩赵太保和四位阁臣勉力维持,足可谓风雨飘摇。而皇权少了这半片内阁的拥立,又彻底失去了裴党曾经的拥护,对这普天之下的文斗和战事,就更是难以控制。
有心的官员都留意到,赵太保和吏部尚书闫玉亮的会面愈发频繁,不仅如此,甚有小道消息传说,恩国公张府遣去太保大人那儿拜门的侍从,竟也一个个被好言劝返了。
随着六部职缺在空达数月后逐一补齐,即使裴钧已被勒令停任,裴党在其直谏和廷杖后延续的声望和票权却水涨船高,六部之中的新旧堂官也几乎是达到了空前团结的境地。
而立于这样的境地之中,年资不足又出身清流的张三,无疑直似个局外孤臣。
当张三的回归被京中官场解读为张家嫡子临危受命,是回来续接他父亲张岭的清流之名时,当张三被朝中的清流老臣紧密包裹着,让他勉力与六部为敌时,张三顶着“张”这个姓,站在六部十二位之中,几乎就像个披着部堂空壳的异类;而身上挂着多方权势博弈而得的刑部尚书之职,他深知此职附带有师父晋王于他的深切期望,是望他从那张氏桎梏中脱离出来,去写他自己的政绩与人生,可若将如此期望隐蔽于满朝清流对他这张氏嫡子的期望之中,他又觉得自己更不是个东西了。
同样是青年高位,同样是肩负某种殷切的期望踏入朝堂,他不知几年前的裴钧和闫玉亮是如何应对这一番压力的,也当然拉不下脸去问他们这等隐蔽的心事。可当他不经意发现钱海清站在大殿的角落,低着头,和宪台其他侍御史一般无二地立在殿角的阴影中时,他却是近乎惊诧地移不开眼睛了:
裴钧的学生,居然进了清流辖下的御史台。
这与他清流之子进了六部又有何不同?
他难掩心惊地观察着这个个子不高的圆脸后生,一连几日都从旁打听着此人的境况,可相比于他,钱海清的回归却是平静到不能再平静了。
在裴子羽重伤濒死的传说笼罩之下,钱海清升迁和就任的动静还不如忠义侯府的丧乐声响,就只如一滴水滴进了水里,尚未激起半分波澜。
御史大夫郑浩山因被裴钧参劾过一道,本是拒不收容钱海清入台做事的,可他拿着吏部的调任文书去找闫玉亮理论,却连闫玉亮的面都没见着。
倒是吏部侍郎李宝鑫见着他,笑得像个弥勒佛:“郑大夫来串门儿啊?我正要寻你说说最近官员考评的事儿。这宪台里头,可有几桩不省心的事情呢……”
三言两语下来,郑浩山怎么捏着调任文书来到的吏部,就怎么捏着那调任文书回了他御史台。
他含恨在文书上签了字,批了印信,让钱海清成为了一名侍御史,却念着对裴钧的仇,只将台中难办的脏案累案交给钱海清办。未料,短短几天,钱海清竟把事情理得很干净,其为人谦和圆融,很快与同僚打成一片,也对郑大夫颇为敬重,与他师父相比是毫无锋芒。这叫郑大夫找不到由头作弄他,便只好不再管他。
御史台交到刑部核覆的案件,案情的文书常常良莠不齐,但张三着意去看过,那些工整清晰的文书后头,不少都签有钱海清的名字。这些文书看似平常,可当他下意识翻看案牍日期时,却发现多篇都是钱海清一日之内仓促作就,只是每一篇都找不出什么错处来,字字句句都服帖规整,连字迹都并无点涂和粘连。
他不禁回忆起二人在沿海分头查案时的过往,又比量自己曾在御史台时的作为,总想与此时的钱海清分出个高下先后来。但他在暗中如此的观察和比量,钱海清却好像从来不曾在意过。
在钱海清的身上,他似乎看不到任何的不甘和不平。
可明明钱海清入御史台和他入刑部一样,都是这权势之下错了位的因势利导,但他时常看去,钱海清那一身灰青的补褂虽是大了些,却倒颇为平整地挂在他肩上,而自己这孔雀的补子虽是稳稳钉在了墨兰的官袍上,从铜镜里看来,却是怎么看怎么扎眼。
七月末,正轮到钱海清捧了御史台的文书来到刑部,张三思量再三,还是顺口问起:“裴大人近来……康复如何?”
钱海清宽眉之下两眼清澈,很平静地看向他道:“拜你爹所赐,我师父铁铸的身子骨都被那廷杖给打坏了,如今大热天的还得烤炭取暖,吃饭都要人以勺喂食,瞧来何其叫人痛心?如此英才,或然会因此短命也未可知,我家里是日日备着棺材板子,日日真怕把他给装进去。这般严酷的境状,你还敢提‘康复’二字?你要是真的关心,又何须如此虚伪多问,一回来就该去瞧瞧他了。毕竟若是没有我师父,哪来你这刑部的尚书?”
他说完这话就告了辞,张三坐在刑部堂上却难止心震。
当晚,张三自恩国公府驱车带礼前往忠义侯府拜谒,下车望着那府门牌匾上的“忠义”二字,在周遭的丧布白帆下站了很久,才犹豫地敲响了眼前的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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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其罪五十一 · 幸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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