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与公主有说干就干的果敢,既然不想惊动大都督,自然也不必和平宁候等再商议,不过是上山剿匪罢了,长安县尉哪年不去两趟翡翠山?
谁不知薛参事是昭阳公主眼前红人,薛贞亲往长安县尉廨传令,县尉几个毕恭毕敬地请进来,奉上好茶,主薄、功曹、三班衙役俱排列等待。
薛贞见这儿严阵以待,却也不慌不忙,她落座侧席,端起杯盏,笑道,“叶县尉不必如此多礼了,我此番前来不过为公主传个口令罢了,哪里用得着上下迎送,没得耽搁了衙门办差。”
叶县尉是武人出生,见薛贞不卑不亢,便也有话直说,他道,“薛参事客气了,既昭阳殿下有口令示下,卑职等自然裹粮坐甲,只是不知,昭阳殿下究竟有何吩咐?”
薛贞比了手势让叶县尉等坐下叙话,待众人落座,她便说道,“诸位,事儿要从前几日昭阳殿下往光明寺祈福说起,九华山属长安县管辖,是也不是?”
叶县尉点头。
“公主回程时路遇盗贼,其人自名翡翠山王不宁,失礼妄言,公主闻罢凤心不安,然思及此平头百姓无知无罪,便没有计较,现下特传令县尉县丞肃整长安县民风民俗,免一些闲言碎语传到禁中去,大家都讨不了好。”
叶县尉一听有些不解,单论翡翠山的贼首在九华山出没便有不通之处,且他竟还敢拦截公主翟车,大放厥词而退?这下看来,定是翡翠山哪里得罪了上头了?
叶县尉当即表态,自要往翡翠山给公主个交待。
果不其然,薛贞闻言颔首,此番乃是公主那不学无术的三表哥陆明辙——其人不久前蒙族荫捞得昭武校尉的闲职——要为表妹打抱不平,亲来带领。
叶县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位长安闻名的纨绔子新官上任,想要挣军功了。
事情宜早不宜迟,又过几日,挑上个大都督上朝会的时辰,陆明辙便带上沈青舸为副手,徐述为路引,长安快班、壮班一百五十人以及公主长卫二十,浩浩荡荡地出了明德门,往南郊去了。
平宁候陆家有三子,只不过大魏尚袭承前唐父子不同朝的旧习,平宁候入阁,大郎与二郎虽有大才,官过五品要再往上升,也只得调离长安。
唯有三郎,吊儿郎当,二十三来混个从六品的校尉,便绝了上进的念头。陆明辙别的没有,单单承继一副长安称绝的好样貌,骑在马儿上,身姿英挺。
然而离得近了,其人神色倨傲,一双狭长的眸半睁半闭,瞧着懒散又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昨夜不曾安枕。
再观他身旁副手,沈青舸玄衣挺括,身若雪雾青松,清绝雅磊,眸中锋锐毕现,相较下来更带几分桀骜强横。
陆明辙打量沈青舸,这人倒是有几分铁骨铮铮,不怪表妹看重,不惜把他这位表哥也拉出来为无名之辈做嫁衣裳。
日头渐长,陆明辙轻拉缰绳,只顾唉声叹气地问左右究竟还有多久才能到达,完全没有注意到沈青舸时不时就要把目光落在自己不远处身后跟着的人。
公主自小得大都督亲传,骑射功夫很是了得,年年春围秋猎皆成绩斐然,只不过皇家猎物大都为猎园豢养,贪吃懒惰,连大虫都不甚凶残,膀大腰圆的,猎起来忒没劲,哪有上山剿匪这般有意思,这回机会难得,她又怎会错过。
阿兄和徹表哥惧怕舅舅,才不会同意她一起去,好在公主身量高挑,此时与几名长卫一般作青袍金甲的打扮,饕纹头鍪一盖,神魔难认。
此番前来带着公主下达的任务,县尉与沈青舸都不曾懈怠,一路拖着陆明辙行到翡翠山下,后者好容易歇下,便在茶肆落脚再不想动了,指挥权下移给沈青舸,命他全权负责。
沈青舸查看了周遭的路势,确认与图纸相同,又在四面各派六人守住下山路口,随即令徐述领路,一行人从后山一条险径蜿蜒而上。
公主哪里走过这么险陡的“径”,咋舌道,“图上倒看不出这‘径’有这样细小,何不称之为‘线’?”
这名“长卫”声线甜糯,显是一位娇滴滴的女郎,旁边几人闻言,目光诧异地落过来,又见到公主长卫史顾临风恭敬地过去,想要搀扶她,立即明白那大概就是昭阳公主殿下本人。
一时众议纷纷,叶县尉一个头两个大,怎么这尊佛竟还亲自来了,难不成这还是什么玩耍的地儿么,山路如此险峻,若是一个不小心跌落山崖,在场还有人能活过明天么?
他做了个手势,多分了几名快班靠拢公主,保证她的安危。
可惜他们小看了公主,虽这两年有些懒怠了,但公主英气不减当年,毕竟是从小在洛水行宫越山爬树野蛮生长,这路虽然险峻,只要脑袋不往下头看,也不至于令她需要他人搀扶。
公主拂开了顾临风的关照,手脚并用,很快就攀岩而上。
到了山腰处,又有一处穿山甬道,公主和徐述清瘦,倒是轻松通过,只苦了顾临风和沈青舸这样宽肩窄腰的挺拔儿郎,待出来之时,两人发髻凌乱,肩上的披领都磨损得厉害。
人数众多,他们在等待中修整了片刻,待到午晌用过干粮,继续赶路。
山中蚊虫甚多,连竹心细,早想到了这茬,公主腰上系着两个纳着苏合香的绸囊,不少人被叮得抓心挠肝,就连沈青舸额间也红了一个小小的肿包,这样清隽仙绝的一张脸倒显出几分烟火气。
公主觉得好笑,招手喊他过来,看见沈青舸腰间蹀躞只配着砺石和红宝石短刃,便问道,“沈卿这些时日从行宫到了禁中当差,倒还没有女郎赠你香囊?”
沈青舸眉眼轻柔几分,说道,“回殿下,臣是个粗人,不解风情,女郎们哪里会赠我香囊。”
那倒是未必,即使公主未给他什么名分,又驱他往行宫戍守,然沈青舸始终洁身自好,既不接近女郎,也不急着攀别的高枝,这倒让她高看他一分。
思及此,公主微微一笑,解了香囊下来,说道,“如今有女郎赠你一只香囊,沈卿可收好了?”
沈青舸双掌向上恭敬接过,说道,“殿下赏赐,臣定当珍藏。”
公主说不必,“你便带着吧,本宫可不想你到阵前指挥之时满头是包,徒减几分士气。”
沈青舸低眉垂眼,当即将香囊系好在腰间,笑道,“殿下思虑周全,臣当铭记。”
众人饭饱歇足,派去的斥候先锋也带好情报消息回来,正如徐述所言,翡翠山上的恶匪自给自足,将村落建立在竹篱滚石堡垒之内,外头瞧过去,纤陌交通,与普通村落无区别。
与先前演示的无异,沈青舸一声令下,后排弓箭手点着燃火箭齐齐发射出去,屋舍草棚霎时成一片火海,此时寨子里正值换防,一时应对不力,竟已至瓮中捉鳖之势。
拿着短刃的匪徒与衙役们厮杀起来,刀光剑影中,公主往后退了几步,正射出燃火箭,玩心大起之时,忽闻孩童哭声绵连,几个赤足小儿跟着妇孺挨着滚滚火焰仓惶逃窜。
公主大骇,问顾临风道,“山匪之处何来的妇孺孩童?!”
顾临风与几个长卫眼观六路,只怕有暗箭误伤公主,他看着四周,说道,“山匪在此安营扎寨,便将家中亲人一并接到此处生活也是有的。”
公主抿唇,慢慢放下弓箭,拉住了缰绳。
衙役们将山门守得密不透风,火势渐大,匪徒们眼见突围无果,只好举起白旗,公主一抬手,沈青舸即刻让众人停手暂歇。
火光冲天,篱笆烧得噼里啪啦,浓烟滚滚而出,沈青舸早算准了风向,己方毫发无损,而山匪呛得几乎晕倒。
那之中站出个胡须满面的猛汉,瞧着像是他们主事的王寨主,那人声音粗哑沧桑,就算求饶也不带卑微,“官爷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何苦对一群老弱病残赶尽杀绝,吾等愿束手就擒,请官爷放她们一条生路吧。”
沈青舸看向公主,公主倒是觉得他说得有理,略一点头,沈青舸扬声道,“放下兵器,一个个搭上肩膀从旁慢行而出,若有妄动者,格杀勿论。”
叮啷哐啷一顿响声,所有山匪都扔下了兵器,然而孩童的哭声却止不住,公主听着脑袋疼,低声吩咐顾临风,让他喊他们别哭了。
可惜没用,孩童们哪懂好恶,只见家园被毁,大人们愁眉苦脸,便大声哭喊起来。
公主哪里能忍,软鞭一抽,斥道,“不许哭了,再哭就一道宰了!”
孩子们哭声更盛了。
那妇孺中为首者素衣白裳,是一位身量纤纤的清秀女郎,她倒不如其他人惊慌,拍着孩子们的背脊一下下顺着,又低声说了几句,哭声渐渐消失。
那边的壮汉已经绑得差不多了,沈青舸又问,“殿下以为,这些妇孺该当何罪?”
公主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他们来只为剿了这翡翠山的匪徒,为沈青舸积累功绩罢了,哪管这些人无辜不无辜。
“男丁都抓起来,其余人让她们自行散了便罢了。”公主说道。
衙役们领了命,便不再管那些无关之人。
正是此时,林子突然震天撼地,无数飞鸟扑翅惊飞,像有数十精骑疾驰而来,待到近了些,只见大都督白马银鞍,一人当先。
疾风吹乱了他的鬓发,大都督阴鸷的眼神扫过众人,落在公主身上,忽然长眉紧皱。
谁也没有看清他的动作,身后的弓箭就已经握进手中,大都督凤眼轻眯,一张银弓满月拉满,三只箭镞破风穿云,直往公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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