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连往来仆妇的脸上都带着笑意。
谢昭特地从书肆赶回谢府,要为嫡姐谢琬添妆。她正想象谢琬披嫁衣的模样,轿子忽地停下,便撩开车帘,向外望去。
原来杨家为显重视,竟让族中所有为官的年轻子弟披红挂彩,跟着新郎杨文希前来迎亲。
队伍从朱雀大街一路排到谢府巷口,人欢马嘶,将整条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谢昭见状,生怕赶不上,吩咐轿夫:“快绕去后门进府,莫在此处耽搁!”
幼时回长安,总爱跟谢琬拌嘴,急起来甚至扭打一处,扯断头发也是常事。
多年未见,此番回京不久,谢琬便要出嫁了。
踏入谢琬闺房,她递上一只漆盒:“大喜之日,愿姐姐岁岁无忧,事事顺遂。”
乳娘打开,赤金簪、珍珠耳坠、翡翠镯子错落有致,映得满室生辉。
谢琬心下稍暖,浅笑道:“四妹妹如今,倒是比从前更懂事了。”
随即便被喜娘簇拥着出了房门。
新娘子轿辇之后,一百二十台嫁妆浩浩荡荡,皆由谢家夫人王惠礼为女儿精心置办。
她原想再添些,又恐落个浮华之名,便悄悄在箱底多塞了五万两银票与城郊百亩良田的地契。
杨府门前车马如龙,杨家却调度有方,早已请来平康坊当红舞姬乐师助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直至华灯初上,皇帝与皇后的使者突然驾临,宣旨赐下黄金百两、蜀锦百匹并玉如意一对。
崔延独坐一隅,冷眼旁观厅堂内喧闹。
表弟杨文希被众人围着灌酒,姨母赵琼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他执壶为身旁杨文佑斟满:“我那姨母样样都好,唯独这心胸......”
话未说完,只是摇头轻笑。
杨文佑不置可否,端起酒杯浅啜一口。
他虽是长子,却因庶出,在这满堂喜庆里,倒像个外人。
“文佑,”崔延倾身,“虽说文希是姨母亲生,可自小到大,你我才是最知心的。”
他顿了顿:“今日之事,我都明白。”
杨尚书夫人赵琼过门多年无所出,倒是侍婢先生下杨文佑和杨文姝兄妹。
后来赵琼虽得了杨文希,这桩旧事却如鲠在喉,待他们始终淡薄。
如今最令人称奇的是,杨文希竟先于兄姊成婚,更衬得杨文佑处境尴尬。
杨家似是怕落人口实,前些日子匆匆为杨文佑定下盩厔县令苗十安长女苗璎。
消息传出,不知多少人在暗中摇头:钟鸣鼎食之家,待庶子竟刻薄至此!
那苗十安根基浅薄,这些年他借着女儿四处攀附权贵,长安城里的勋贵谁不暗中嗤笑?
杨文佑饮尽杯中残酒,豁达道:“罢了,不提这些。倒是你与谢娘子,进展如何?”
“十拿九稳。”崔延想起谢昭,素日凌厉的眉目倏然舒展。
好兄弟兴致不高,此时不宜喜形于色,奈何心头欢愉如春水漫溢,终究化作掩不住的笑意。
“文佑,我没有亲兄弟,待我与昭昭大婚之日,这傧相之选,非你莫属。”
杨文佑举杯:“定不辱命。”
琉璃盏相击之声清脆,恰似幼时二人在月下击剑的铮鸣。
夜色已深,裴度与卢湛自杨府喜宴而出,衣袂犹沾酒香。
卢湛步履踉跄,边走边絮叨:“谢琬竟也生得琼花玉貌,谢家双姝,一个进了杨家门,一个眼看要入崔家,早知如此,我该早些去跟她们的兄长结交结交才是,说不定还有机会。”
裴度轻笑:“就凭你?怕是连谢家的门房都过不去。”
自卢湛去年在平康坊为歌姬争风吃醋、打碎波斯商贾一车琉璃后,各家夫人们早将他从东床快婿的名单上划了去。
卢湛摸摸鼻子,他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可被裴度戳穿,还是有些不服气。
“倒说我!”他忽地精神一振,扯住裴度衣袖,“你那克妻的名声才叫厉害。”
“长安城中你已是无人问津,上回听闻江南吴家有意结亲,结果不知从哪得知消息,连夜把庚帖都要了回去。"
他笑得捂住肚子,“不如我荐你个胡僧?据说能改命。”
“闭嘴吧!”裴度笑骂着将扇子掷去,惊起檐下一双宿燕,扑棱棱飞进夜色。
二人说笑间,朝集贤书肆的方向去。
裴仪爱看《山海异闻录》,墨香阁早已断了最新章节,前些日子听人说,如今整个长安只有集贤书肆还在卖。
刚踏入书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闲坐其间——
崔延悠然自得,见他们进来,起身相迎:“裴兄,卢兄,想买些什么?”
裴度心下诧异,一旁的卢湛也摸不着头脑,问道:“崔兄,你为何竟在这里做起掌柜来了?”
崔延但笑不语。
他喝完喜酒便来了这里,方才谢昭带着刘掌事去刻坊,他便暂坐在此处看店。
裴度压下疑惑,开门见山:“此处可还有《山海异闻录》最新章节?”
崔延从书架上取过,正要递出,谢昭从里间出来。
他笑着调侃:“东家来得正好,裴兄是我好朋友,今日这书,还请你看在我的面子,莫要收他钱,可好?”
裴度任太府寺少卿,正管着两京市署。现官不如现管,不如借此机会与裴度结交,日后让他对书肆的生意多加照应。
谢昭闻言,目光轻扫过裴度,淡淡颔首。
刹那间,裴度心中豁然清晰,原来这间声名鹊起的集贤书肆,是谢昭开的!
无怪乎她那日对《西域求法秘录》志在必得。也无怪乎崔延会出现在这里,姿态如此自如,宛如半个主人。
他看着眼前言默契十足的两人,心口滞涩。
崔延又朝裴度叉手,爽朗道:“裴兄,我新近得了一副《八骏惊枫图》,笔意豪纵,堪称神品。
过几日,不如同去平康坊,寻个雅静所在,你我饮酒赏画,岂不快哉?”
一旁的卢湛只听清“饮酒”二字,忙不迭高声应和:“好!甚好!这等好事,可不能少了我!”
裴度目光在崔延热情的脸上一顿。
什么赏画饮酒,不过是借口。他邀自己喝酒,怕是想借这由头,让自己多照拂谢昭。
这本是顺水推舟的事,可这份周到经由崔延道出,让他听得莫名不快。
面上却不露分毫,语气疏淡地回绝:“崔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近日公务冗繁,恐难抽身,不便应约。”
他从袖中取出银钱,利落地置于案上。不等人反应,转身拂袖而去。
卢湛愣在原地,全然摸不着头脑,最后匆匆撂下一句“崔兄,这......我先去瞧瞧他!”。
谢昭望着裴度离去的方向,无奈道:“别再求他。我瞧着,他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崔延只好作罢,朝门外击掌两下,仆役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子走进来,“咚”的一声放在地上。
“这是什么?”谢昭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好奇地敲了敲着箱子。
崔延上前将箱子打开,笑道:“皇后的藏书阁,还有我爹、我大伯的书房,我都搜刮遍了,你看看,这里头可有能用得上的?”
谢昭俯身看去,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各类典籍,既有佛经卷册,也有五经注释,甚至好几本封皮陈旧的孤本,一看便是难得的珍品。
她惊讶地抬起头,崔延挑眉笑问:“如何?”
谢昭扑进他怀里,雀跃道:“花了不少功夫吧?还去惊动皇后。”
“无妨,”崔延轻抚她脸颊,“横竖你快成她弟媳了,自家人拿自家人的东西,不值什么。
过几日宫中的樱桃宴,皇后可是特意叮嘱我,定要请你去赴宴呢!”
时值春末,宫中循例设樱桃宴犒赏群臣。
各府命妇闺秀朝见过太后,便由宫娥们引着往璋莪殿去。
崔皇后特意将谢昭安置在近前,好细细端详这位未来的弟媳。
艳若芙蕖,肌肤莹润,是个难得的美人。
皇后看在眼里,暗赞弟弟眼光不俗。
殿内众人围着永福公主说笑。
三岁的小公主穿着件石榴红裙,奶声奶气地背诵新学的诗,磕磕绊绊,却引得满座夫人连连夸赞。
一位面容白净、生着丹凤眼的女子忽将目光投向谢昭,语带轻慢:“这位娘子倒是眼生,不知是哪家的?”
众人的视线都聚集到谢昭身上。
说话之人正是户部尚书杜今之女杜湘,她的母亲是康城县主。
不待谢昭应答,皇后已含笑开口:“湘娘,这是谢家四娘子,闺名一个‘昭’字。她自幼长在龟兹,你自然不认得。”
杜湘素来自矜身份,最瞧不上庶出的货。
今日见谢昭不仅容色出众,更得皇后青眼,早已妒火暗烧。
她唇角微撇,讥诮道:“原是谢四娘子。我与你姐姐琬娘常一同赏花击球、抚琴作画,倒鲜少听她提起你。
想来四娘子久居龟兹苦寒之地,怕是难得接触这些雅事罢?”
崔皇后眉头微蹙,已露不悦。
谢昭却从容起身一礼,眸中含笑,语气恳切:“龟兹虽不比长安繁华,但我住处附近有片桃林,每逢四月,千树绯霞,落英如雨,堪称人间胜景。
杜娘子若得闲,来年春日不妨亲往一观。”
杜湘嗤之以鼻。
谁稀罕去看那穷乡僻壤的野桃花,府上的魏紫姚黄都赏不过来呢!
又故作关切道:“谢娘子这般苦中作乐,实在令人钦佩。只是谢将军镇守西域,军务繁忙,怕是顾不上照料你吧?”
“爹爹确是为国事操劳,”谢昭淡然道,“不过我自小有阿舅在身边照拂,倒也安稳。”
杜湘眼中掠过得色,佯作恍然:“哎呀,王御史不是早已致仕?竟特意远去龟兹照拂你,待你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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