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使节满心惊叹踏上归途,长安城的恢弘气象,已深深烙在他们心头。天朝威仪,远非边陲小国所能企及。
圣上临水设宴,曲江池畔,宫灯如昼,将水面映照得恍若星河。
崔延到得极早,腰间新换的玉带钩撞上桌案,这已是他第三次调整坐姿了。
皇后白日里递来的消息犹在耳畔:“今日曲江宴上,陛下会当众为你与谢昭赐婚。”
他手掌冒汗,目光频频掠过水榭入口,搜寻那抹熟悉的身影。
珠帘轻响,谢昭搀着太后款款入席。
经过崔延案前时,她朝他飞快地眨了眨眼,晃得崔延心头发颤。
冰凉的葡萄酒滑过喉间,却压不住胸中热意。
杨文佑执壶为他续酒,“你小子今日,当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圣上玄衣纁裳,在宫灯映照下缓步而来。
他接过内侍奉上的蟠龙杯,朗声道:“众卿且满饮此杯,共贺太平!”
三巡御酒过后,羯鼓声声,十二名胡姬脚系金铃旋入场中,掀起满座喝彩。
裴度独坐角落,瞥见崔延紧绷的下颌,忽觉喉间发苦。
这般君臣尽欢的良辰,若要赐婚,再没有比此刻更恰当的时机了。
康城县主执琉璃盏上前,俯在太后耳边低语几句,引得太后抚掌大笑。
曲江池畔的喧闹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崔延却觉得时间凝滞了一般。
“说起来,”太后忽然道,“上月的马球会,可真叫那些南诏人大开眼界了。”
四下霎时一静,连风都停了。
德妃殷勤地为太后斟满:“太后说得是。咱们天朝儿女,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定乾坤,哪个不是人中龙凤?”
太后接过酒杯:“吾还听闻,场上出了些趣事?”
德妃欠身道:“要论风采,谢家四娘子当真是得了太后当年的真传。那日马球场上,连臣妾都看得移不开眼呢。”
她瞥见太后眼角细纹舒展,心知这番凑趣已然奏效。
“岂止是马球胜绩?”太后眼底晦暗不明。
“《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马球赛倒是打出段金玉良缘。”
谢昭坐在太后身侧,听她打趣自己和崔延,脸倏地红了。
德妃轻笑,那日马球会后,谢昭在众目睽睽之下攥着崔延的手,二人早已成为长安城最旖旎的谈资,谁不道这是天作之合?
裴度不想再听,离席而去。
杨文佑在案几下猛撞崔延膝盖:“太后亲自赐婚!你这厮!”
太后声音从上方传来:“崔家子崔延何在?”
崔延霍然起身,疾步至御前,扑通跪倒:“臣在!”
太后凝视着阶下英挺的青年,死死按捺着自己的恨意与杀意。
“好个'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怪不得惹得别人为你牵肠挂肚。”
崔延满心期待,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谢昭。
谢昭低着头不看他,只把玩着腰间玉珏。
“康城?”太后忽然道。
“儿臣在。”康城县主缓步出列。
“湘丫头可大好了?”
“托太后洪福。”康城县主再拜,“湘儿那日不过受了惊吓,如今已无碍了。”
她转向崔延,“多亏崔六郎当机立断,在马球场上救下她,这份恩情,我们杜家铭记于心。”
崔延背脊陡然一凉——不对劲!
太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崔卿,吾听闻湘丫头为你茶饭不思。你既能舍命救她......”
崔延眼前闪过杜湘坠马时的情景。
他不过本能相救,怎就变成了舍命救她?
他猛地抬头,正撞进太后幽深的眼睛里。
“吾今日便作主,”太后将酒杯重重一放,“成全你与湘丫头的姻缘。”
一旁的侍者恰时捧上一角明黄绢帛。竟是早已拟好的赐婚诏书!
谢昭猛地抬头!这是为何?
众臣面面相觑,眼中俱是惊疑。
这些日子谁人不知,陛下有意为崔谢两家赐婚!
怎的今日太后金口一开,竟生生拆断了这段良缘?
“太后!”皇帝直起身,迎上母亲冰冷的视线,那目光不仅是失望,更有杀意。
崔延膝行两步,瞥见谢昭煞白的脸色,心像被生生扯碎。“太后明鉴!”
“臣与杜娘子并无情义,臣这颗心,”他重重叩首,“早在龟兹时便许给了谢娘子!”
“好个风流崔郎!”太后冷笑。
“今日许了这个,明日救了那个,莫非这长安城的闺秀,都该排着队等你垂怜?”
崔延又叩首:“臣对谢娘子之心,皎如日月,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崔卿是要抗旨不成?”太后指尖轻叩案几,每一下都似敲在众人心尖。
“湘丫头是吾看着长大的,莫非,还辱没了你崔氏门楣?”
宣平侯崔固额角渗出细汗。余光里,杜尚书和康城县主铁青的脸色尽收眼底。
电光火石间,他已权衡清楚:与谢家结亲已是无望,杜家平日里在朝堂为皇后出力不少。眼下万不能再寒了杜家的心......
“臣叩谢太后恩典!”他猛地出列,重重跪下,“犬子年少轻狂,得蒙杜娘子垂青,实乃我儿之幸!”
“如此,甚好。”太后拂袖而去。
齐中书忙不迭上前执壶:“今日曲江月色正好,诸公何不共饮新酿的葡萄酒?”
霎时间,席间笙箫再起,胡姬旋舞更急,金樽频传不休。
满座朱紫谈笑如常,仿佛方才那场赐婚风波,不过是一曲助兴的插曲,风吹即散。
自太后赐婚的懿旨落下,谢昭端坐席间,像是失了魂儿的木偶。
她悄然离席,先是在宣平侯府外的石狮旁驻足,一站便是许久,直至三更鼓响,才踉跄转身,朝着城门走去。
一袭玄甲自暗处闪出,玉华宫侍卫首领汪争拦住谢昭去路,叉手道:“谢娘子,城门已闭,请随末将回玉华宫。”
谢昭拔下太后赏的九凤衔珠钗,掷于青石板上,“我不会再听她的!”
汪争面无表情:“太后有令,今夜必须带您回玉华宫。”
他亮出玉华宫令牌,目光扫过城门守军,他们立刻上前,封住去路。
眼见谢昭仍要硬闯,汪争化掌为刀,挟着劲风朝她后颈劈去。
玉华宫前,石板路结着薄霜,崔延已在这跪了两个时辰。
杜湘提着琉璃灯,从他离席时便远远跟着,此刻看见他面色苍白,忍不住上前:“延哥哥......”
“别再这样叫我。”崔延连眼尾都没扫她一下。
杜湘哽咽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娶谢昭。”
“呵。”崔延忽然转身,眉宇间尽是厌恶,“你当真以为,凭太后一道懿旨,就能逼我娶你?”
杜湘抽抽噎噎:“我不过是求阿娘在太后面前提了一句,谁曾想,太后竟当场拟下赐婚懿旨。”
崔延字字冰冷:“杜娘子请回吧。这婚事,我死也不会应。从今往后,你我不必再见。”
杜湘跌跪在地,琉璃灯“哐当”一声,碎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至。
杨文佑翻身下马,拽崔延的胳膊,急声道:“崔兄!侯爷命我速来寻你。皇后方才突然发动,太医说怕是不好呢。”
崔延猛地起身,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淑景殿内。
崔皇后躺在锦帐中,额上冷汗浸透鬓发,腹中一阵阵绞痛,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宫女们捧着热水巾帕来回疾走,太医们在屏风外低声商议,语气凝重。
崔皇后支起身子,朝殿外颤声唤道:“延儿,延儿来了吗?”
“姐姐!我在!” 崔延带着哭腔。
“延儿,别急,”崔皇后每说几个字就要歇口气,胸口起伏得厉害。
“等圣人来了......姐姐定要问个明白......明明......明明是他亲口应下的婚事......”一阵剧痛袭来,她猛地攥紧锦被,“太后为何......为何要......”
“姐姐,别说了!”崔延心都揪紧了,胡乱抹了把脸,满手都是湿的。
宣平侯夫人赵瑛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孽障!你还要连累你姐姐到几时?
杜家娘子哪点配不上你?今日太后当众折辱崔家,你若再敢提谢昭半个字......”
话未说完,内殿突然传来皇后一声凄厉的痛呼。几个时辰的煎熬后,终于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
崔皇后力竭地倒在锦衾间,面色惨白。
稳婆喜极而泣,将明黄襁褓抱到榻前,“娘娘,是位健壮的小皇子!虽是早产,可小殿下哭声洪亮,手脚都有力得很呢。”
殿外,崔延一直跪着,听到这声啼哭,紧绷的身子才松了半分。
皇后产子的喜讯顷刻间传遍九重宫阙。
圣上龙颜大悦,天未亮就召礼部、翰林院臣子入宫议事。
“朕昨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格外明亮。”皇帝抚掌笑道,“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诸位爱卿以为取何名为佳?”
“陛下,《尚书》有云 ' 钦若昊天 ',' 昊 ' 字气象恢弘。" 杨尚书捧着历书上前,躬身道,"臣斗胆荐 ' 昊' 或 ' 景' 字,皆合皇子尊贵之命。”
翰林学士亦上前一步:“臣以为,不若取'晟' 字,喻意光明炽盛。”
刘内侍突然慌慌张张进来禀报:“陛下,淑景殿来人传话,娘娘突然发起高热!”
皇帝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自诞下小皇子后,皇后的身子便如秋日残荷,一日比一日衰败。
皇帝未等小皇子满月,便破例颁下诏书,赐名“李越”,册为东宫太子。
宣平侯封成国公,崔延直升羽林将军,与崔家交好的杨家、杜家,都沉浸在这泼天的恩宠里。
崔延在婚事上的那点不顺,仿佛已被冲淡了。唯有一人,还在深宫里惦记着。
“陛下,臣妾那不成器的弟弟......”皇后倚在软枕上,声音微弱。
皇帝每日下朝便直奔淑景殿,可再多的汤药,也补不回她眼中渐渐消逝的神采。
这深宫里,还有她割舍不下的人。
襁褓中的太子尚在酣睡,小脸红扑扑的,浑然不知母亲的忧思。
而宫墙之外,她那莽撞的幼弟正因拒婚之事触怒太后。
她枯瘦的手指攥紧锦被,喉间泛起一阵腥甜,又硬生生咽回去。
皇帝伸手将她扶起,触及她单薄的肩,不由心头一紧。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太后执意如此,婚事已无转圜。你放心,将来越儿离不了他这个亲舅舅帮衬,我不会亏待他。”
顿了顿,他望向摇篮中熟睡的婴孩:“你好好养着,不许再想。你看,越儿眉眼多像你,日后定是个俊朗的郎君。”
皇后垂眸,唇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没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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