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被软禁玉华宫,连墨竹被关押在何处都无从得知。
她吵过哭过,接连写好几封信想送往益州爹爹处,却无一能传出宫门。
周围的宫人早得了吩咐,任她摔碎多少器皿,也只默默收拾,不曾有半句怨言。
一日三餐、衣食起居,样样精致如常,唯独自由,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蓝田别业,万朵莲华盛放,风过处红香摇动。
谢昭坐在彩船里,看着不请自来的卢湛与裴度,问:“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卢湛笑应:“谢娘子还不知道?太后连日设宴,遍请京中才俊,正是要为你择定良婿呢!”
他一听说消息便抢先报名,既然她与崔延已经没戏,自己何不试上一试?
谢昭心下一冷,怪不得今日这赏莲宴氛围微妙,远处水阁总有陌生郎君朝这彩船频频望来。
卢湛殷勤地为她斟茶,提议道:“谢娘子,你看,如今你与那崔延已然无望,不如考虑考虑我?”
他讪讪一笑,继续道,“是,我承认我往日做过一些荒唐事,可你若嫁了我,我定将那些恶习统统改掉,从此只一心一意......”
谢昭出声,止住他的话头:“卢郎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我心中并无你,还请见谅。这样的话,往后不必再提。”
卢湛被她这般直白拒绝,面露委屈:“谢娘子,你不同我相处些时日试试,怎知我们就不合适?”
他搜肠刮肚,竭力罗列自己与谢昭寥寥无几的共同之处,“你爱打马球,我也爱打马球;你爱开书肆,我这些时日更是日日捧着书勤学苦读呢!”
裴度听他这般大言不惭,心下暗笑:卢三郎打出生以来,就和“勤学苦读”四字没有半分关系。
谢昭已十分不耐,冷声道:“卢三郎,你若还想说这些,就请出去吧。”
卢湛见她半分颜面也不给自己,顿时气结,起身出了船舱。
谢昭心中烦躁,见裴度仍安坐原处,脱口问道:“你今日前来,总不会也是要同我表白?”
裴度看向窗外。他听说谢昭在玉华宫闹绝食,便跟了卢湛过来。
“谢娘子,太后对你百般疼爱,纵是你将天捅出个窟窿,只怕也舍不得重责。可她明知你心属崔延,却执意阻拦,这般矛盾,你难道不觉得蹊跷?”
谢昭闻言一怔,这一点,她此前竟从未深想。
裴度趁势又道:“何不暂且假意顺从,向太后表明愿与崔延一刀两断?唯有先换得自由之身,方能查明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缘由。”
他说完便下船来。
卢湛在原地焦灼踱步,口中犹自嘟囔:“没心肝的,往后我再也不想着她了!”
裴度回裴府别院,卢湛却一路跟上来。
裴度奇道:“你还有什么要紧事?”
卢湛两眼放光:“我想去别院见云渺姑娘,这算不算要紧事?”
裴度轻笑:“你就这点出息。”
裴府别院,卢湛迫不及待地携了云渺入内室,不多时便传来调笑之声。
裴度独坐院中,自斟自饮,这本是风月场中最寻常的消遣,此刻却只觉得索然无味。
片刻后,卢湛掀帘而出,衣襟凌乱:“裴兄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裴度笑道:“看来云渺颇合三郎心意。”
卢湛凑近耳语:“妙极!竟是未折新柳,那夜在榻上,可教我......”
裴度出声打断,“既合心意,云渺便赠你了。”
“此话当真?”卢湛瞪圆了眼,这般品貌的佳人,怕是千金难求,“你不会对兄弟干了什么亏心事吧?”
裴度看着他:“我何时与你戏言?你到底要不要?”
“裴兄大义!”卢湛喜得连连搓手,“从今往后,但凭裴兄差遣,卢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裴度抬腿便是一记虚踢,笑骂道:“滚滚滚,鬼才信你的话!”
卢湛欢天喜地,携着云渺离去。
二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裴度长舒一口气。
他独坐庭前,任月辉洒落肩头,就这般凝望着天边玉轮渐沉,直至东方既白,晨露沾衣。
谢昭不闹,也不摔东西了。她恭顺地向太后表明,往后再不见崔延。
太后果然心软,允她每日可往书肆去,还把墨竹也放出来。
她踏进书肆。
刻坊井然有序,淡淡的墨香与松木清气,竟将夏日的浮躁也压下了几分。
十个伙计在仔细校对稿样,红笔勾画,极是认真。三十多名刻工各据一席,俯首于灯下,无一人交谈。
李师傅穿梭其间,时而驻足审视,低声指点两句,那刻工连连点头,手下愈见谨慎。
谢昭静立门边,一种踏实与沉静漫上心头。
李师傅回头看见她,忙迎上来:“东家放心,《山海异闻录》已全本刻成,再有两三日便可试印,整本售卖。”
谢东家对刻印的要求极高,起初新来的匠人手法生疏,不是字迹歪斜,便是版面不整,她一概弃之不用,宁可全部重刻。
这般精益求精的劲头,正合他的心意,便愈发打起精神,仔细为她掌眼把关。
集贤书肆声名在外,连官府衙门也来购书、刻书,生意更加红火。
谢昭寻把刻刀,在梨木版上尝试刻字。奈何技艺生疏,刀尖一偏,顿时在她中指划出一道血口。
李师傅见状急忙上前,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东家这是何苦?如今坊里这些刻工都是熟手,这等粗活何必您亲自上手?”
谢昭心中烦闷未消,淡淡道:“横竖闲来无事,学一学也好。”
李师傅忙劝道:“这刻版的手艺,原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东家若真想学,也需得慢慢来,循序渐进才是。”
二人正说着话,刘掌事急匆匆跨入后院。
他顾不得礼数,急声道:“东家,不好了!市署的人突然来查,说咱们印的《五经正义》没有到秘书省备案,属私印发售,要封版查抄!带队的赵市令态度强硬,人就在前堂等着!”
谢昭蹙眉:“我们十几日前不就向秘书省递交备案了吗?”
这本书是国子监审定的科举备考用书,她特意请一个落魄举子逐字校对,生怕错了一个字,印出几份清样后,便向秘书省提交备案。
“是交过了,我也去打点过,可那帮人一直拖着不盖印!”刘掌事急得擦汗。
谢昭快步走入前堂。
一位肥硕的吏员站着,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柜台,正是东市署赵市令,身后还跟着几名差役。
“赵市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谢昭语气平和。
赵市令转过身,皮笑肉不笑:“东家,贵号《五经正义》未到秘书省备案,按律须暂扣书版,停业待查。还请行个方便,配合公务。”
“市令公事公办,自是应当。”谢昭微微颔首,问道:“只是我们十几日前便已向秘书省递交备案,为何批文迟迟未下?”
赵市令翻了个白眼:“那是秘书省的事,我们市署只管执行,今日你这书肆,必须查封!”
谁叫他们不长眼,偏把书肆开在这好地段?淑妃的亲戚早就看中这儿了!
说罢,他命差役在书肆中翻查。
砚台倾倒,墨汁飞溅!前堂一片狼藉,惊呼声四起。
这书肆自开业以来便是刘掌事心血所在,他上前躬身哀求,却被赵市令一把推倒。
刘掌事被推得一个踉跄,后腰撞在书架上,脸上又是愤怒又是委屈。
墨竹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照着赵市令膝后便是两记狠踹:“狗官!你还敢打人?”
谢昭质问道:“《唐律》有载,凡查封民产,需有官署文书,写明事由、依据,并由主事官员签押。请问市令,您的查封文书何在?依据哪一条律法?”
赵市令恼羞成怒,大叫着指挥差役:“老子的话就是凭证!你们抗命不遵,罪加一等!给我拿人封版!”
混乱中,不知是谁绊了一下,那名差役收势不住,直直朝着谢昭撞去!
他手中还拿着锁链,若是撞实了,后果不堪设想。
谢昭猝不及防,眼看躲不过去......
一道身影从外闪入,手臂一展,挡在那差役身前,另一只手稳稳扶住谢昭,将她带离。
谢昭只觉一股沉稳的力量传来,避免她狼狈摔倒。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恰好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是裴度。
他似乎是恰巧路过,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书肆,最后落在那名险些撞到人的差役身上。
“市署办差,何时变得如此毛手毛脚,需要砸店伤人了?”
赵市令正欲发火。
哪个不长眼的敢阻拦市署,待看清来人,脸色瞬间煞白,“裴、裴少卿?!”
裴度先低头看向谢昭,“谢娘子,无事否?”
谢昭收回手臂,屈膝一礼:“多谢裴少卿出手相助,我没事。”
裴度这才道:“长安东市,天子脚下,闹出这般动静,所为何事?”
赵市令冷汗涔涔,连忙躬身解释:“回少卿,是这书肆印的《五经正义》,未有秘书省批文,下官奉命前来查封。”
谢昭连忙道:“少卿明鉴!我们早已按规矩向秘书省备案,只是不知为何,批文迟迟未下。眼下不过是刻了出来,还未售卖!”
裴度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赵市令,心中已然明了。
这大概是市署常用的刁难手段,只是今日不巧撞上硬茬,或者说,撞到他手里。
他沉默片刻,这短暂的寂静对赵市令而言却如同凌迟。
裴度终于开口,声音冷峻:“市署办事毛躁,未有批文便擅自封店,惊扰商户、损毁物品,险些伤及无辜。你明日自个儿到太府寺领罚。”
赵市令狼狈万分地退了出去,伙计们开始收拾满地狼藉。
谢昭将裴度请至后院,为他斟茶。
裴度轻啜一口,好笑道:“谢娘子,你可是谢都督的女儿,太后眼前的红人。开书肆竟被人欺负到这般地步?批文迟迟不到,你为何不来找我?”
谢昭道:“裴少卿说笑了。我自幼在西域长大,没在谢府住过几日,从未将自己当作什么侯门千金。至于太后,我这些天不想再向她低头。”
裴度心中酸滞,她对那崔延倒真是情深义重,为了他,连太后都敢忤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为何不来找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