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和不是一个很好的讲述者,他最擅长的就是汇报军务,除此之外的事物不管多么鲜活,从他的口中讲出来都仿佛会变得僵硬乏味。
但没关系,姜曜灵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她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提出疑问,让他忆起更多细节,为讲出来的东西添上几分生动。
她还会时不时地给他捧场,夸赞他的细心敏锐和过人的记忆力。
她看着他时眼睛明亮而闪耀,比他见过的高悬在草原夜空上的皎白明月更好看。
就在这样的一问一答中,两人关系拉近不少,周清和也不再局促,只恨没有注意到更多东西,绞尽脑汁也没有更多可说的了。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周清和也渴了,自腰间取下水壶豪饮一大口,喝了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在女子面前过于豪放,又讪讪放下。
姜曜灵假装没注意到他观察她的神色,将那盘九重酥往他那边推了推:“这是我与家中婢女采山上花草研制出来的糕点,名为九重酥,颇有野趣,将军不若一试。”
周清和大大方方拿起一块糕点,将其整块塞入嘴中,嚼了嚼,突地面色巨变,想吐出来,但咬咬牙还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姜曜灵看着他的神色,知晓是因为只放一半的糖必是不如原配方的味道,但是真难吃成这样?
她只是想先让他尝尝味道不咋样的一份,之后再用赔罪的借口,送去正常的一份,一来二去,就能拉近关系,但是也没想着故意坑他。
她心下犹疑,真的有这么难吃?那他何必强行咽下去?
姜曜灵难得有些良心不安,想要拿起一块自己试试,没成想他直接将盘子挪到了他那边,然后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塞:“很好吃,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微微瞪大双眼,一时没顾得上遮掩自己的惊讶与不解,看着他努力遏制着脸上不露出痛苦之色,怪模怪样地和她喝药时如出一辙,伸出手想要制止:“将军,你,这,不是…”
只是说话和动作的速度还是没赶上对面狼吞虎咽的速度,顷刻之间,盘中的糕点便已干干净净。
姜曜灵暗自咬牙,这人吃东西速度怎么这么快?也不怕噎着,难吃成这样还得硬吃。
这让她真切地有了负罪感。
周清和吃完,又迫不及待地灌了口水,才道:“咳,嗯,确实颇有一番野趣。”
姜曜灵压下心中波动的情绪,面上露出些许尴尬,叹了口气:“昨日的九重酥有些偏甜,今日我就叫他们少放了些糖,但也不知是否偏苦,本是只想让您尝尝即可。将军何必因不拂我的面子,而强行咽下。”
这下轮到周清和面露尴尬了,当时他只想着不要拂了她的好意,这才咽下去,后来看她想自己试一试,不知怎的就拿过来自己全吃了。
嘶,他怎么一碰到眼前之人,就会做出一些失礼之事?莫不是中了邪了?
姜曜灵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正在想着下一个话题,呼吸间她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青草味。
看着未见一丝乌云的天空,她动静极小地深嗅几次,而后浅浅一笑:“此时没什么旁的东西,不如再为将军演奏一曲,算是赔罪,您可有什么喜欢的曲子?”
周清和摇头:“夫人何罪之有,刚刚是我太过心急了,您不必如此客气。”
姜曜灵摇头:“还是我事先未说清楚,让将军遭罪,便是我的不是。您若没有心仪的曲子,我便随意吹一曲了。”
见她如此坚持,周清和只能道:“我是个俗人,您请便吧。夫人乐声美妙,我能再次听到,这是我的荣幸。”
姜曜灵微微挑眉,不是说自己不会说好话吗?现在这说的又是什么?
周清和看懂了她的意思,立马解释道:“刚说的都是实话。”
姜曜灵笑了笑,没再说话,拿起埙吹了一首《高山流水》,乐声悠远。
远处的绿萼和玉兰听到这声,停止了挖草药的动作,玉兰直起身:“是《高山流水》,走吧,要下雨了,咱回去吧。”
绿萼顺手接过她手中的背篓,背到身后:“走吧走吧,要不要我背你回去,这样咱的速度快一点。”
玉兰摆手:“咱们正常速度走回去就行,这雨估摸一时半会也下不下来,等下下来了再跑几步装样子吧。别急,你忘了小姐交代的要慢慢来吗?”
绿萼挠头:“嗐,行吧行吧,我听你的,到时候你说我什么时候回来这我就什么时候回来这,我拿捏不准尺度。”
两人带着一背篓的草药,慢慢向香积寺而回。
一曲《高山流水》吹完,周清和一点也不吝啬地鼓掌:“好听好听!夫人真乃当世大家!妙手无双!”
姜曜灵都被他这夸张的称赞弄得有些羞涩,面上染了一层薄粉:“将军谬赞,愧不敢当。”
周清和绞尽脑汁,穷尽毕生所学说出一句句夸人的话,此刻才明白何为书到用时方恨少。
被人不断称赞自然是会心情极好,姜曜灵一直都是笑意盈盈:“将军再这样下去,可是要将我吹捧到天上去了。”
周清和这才收了声:“实话,实话,这些都是实话。”
姜曜灵拿帕子捂遮住嘴笑,没再说话,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周清和在这样的注视下,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但还不等他分析明白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就见她抬头望天:“嗯?怎么就这么一会功夫,就乌云密布了?”
他也跟着抬头,或许是刚刚的交谈太过入神,让两人都没发现已经变了天。
姜曜灵脸上露出焦急之色,起身将自己的东西一一装入竹提盒:“这雨不知什么时候会下下来,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万一耽搁在这就不好了。”
周清和点头,本想帮她收拾,却只见她动作利落地已经收拾完了,只好转过去拿起自己的伞,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出亭子数十步,偌大的雨滴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瞬间就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还是周清和大跨步向前,及时为她撑开伞。
姜曜灵抱着竹提盒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随后面露难色:“这……这雨,来得未免太急了……”
她有些羞赧地微微退了退,拉开两人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将军可否将我送回亭中,我可在那避雨,等着我的婢女带着雨具来寻我。”
周清和看她的动作,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人之间距离过近,那股熟悉的栀子幽香再次霸道地钻入他的鼻尖。
周清和点头同意了她的建议,将伞朝一边倾斜,和她并肩走回了亭中。
等到了亭中,周清和放下伞,姜曜灵才发现他另一边的肩头和头发都微微湿了。
她眸中的深意一闪而过,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向他递去,语气自责:“将军,快擦擦,是我拖累您了。”
周清和没好意思接帕子,无所谓地用手随意拍拍:“无事,我一介莽夫,皮糙肉厚的,淋点雨不碍事。”
但姜曜灵依旧坚持伸着手,抿抿唇:“将军,您刚刚还说会记得任何情况都不可轻忽大意的。”
周清和想到与她最初的对话,只好讪讪接过,一接过来,帕子上那股香气扰得他心烦意乱,他悄悄屏住呼吸。
他顶着她的灼灼目光快速随意地擦了擦,本想递回去,又觉得不礼貌,于是只能囫囵塞进自己怀里,然后又觉得有些不对,只好慌乱拿出来塞入袖子,硬着头皮道:“那…那…那之后我将这帕子洗净了再给夫人您送回去。”
姜曜灵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这一套手忙脚乱的动作,再瞥了瞥他已是通红的耳根,弯眉浅笑,也没就此戳破,而是夸他:“将军自贬一介莽夫,我可不认同,以您刚刚的行径,分明是怀瑾握瑜,渊渟岳峙的高尚君子。”
周清和听着她的夸赞,心情极好,努力压住自己嘴角的弧度,“不过,不过是顺手而为,哪当得起夫人这么高的赞誉。”
说着,他又想起自己的样子,又慢慢绷直了嘴角,失落地自弃:“我这般模样人人避之不及的煞星,何德何能被称为是风度翩翩的君子。”
姜曜灵对情绪十分敏锐,立刻不赞同摇头:“正是顺手而为,才是真正的君子行径。德辉足以照物,形骸何足道哉?荀子言:‘相形不如论心’,将军之行高洁如松柏,此方为君子本色,岂效世人拘于皮囊?”
“古来君子遭谤者众,屈子见谗而赋《离骚》,韩非囚秦著《说难》。然谗夫骨朽,德者名彰!将军为国为民的赤子之心,熠熠如荆山玉,眼明心亮之人皆可见,岂因蝇声减辉?”
砰,砰,砰。
明明此时亭外雨声极大,但他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没了声音,只剩他极快的心跳声和她的话语萦绕在耳边。
心中好像有难以言喻的东西破开屏障正在生根发芽,又酸又涩,让他竟莫名地鼻子有些酸,喉咙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他垂着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失态。
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很少有被人一直夸赞的时候,更没人夸过他是君子,他还真没想过这个词能和他搭上边。
但遇到她后好像就一直在被夸,搞得他老是接不上话,显得他更加笨嘴笨舌的了,这么一看他果然一无是处。
看着他越垂越低的头,姜曜灵陷入了沉思,看他明明是很受用夸赞的,怎么夸着夸着,反而情绪更加低迷了?
她疑惑,她不解,她思考着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开始怀疑自己。
雨势渐大,急促的雨滴从檐边滚落,细雨如纱,成了一道细碎的透明珠幕,仿若将两人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一片寂静无言中,只听穿林打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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