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诺胆怯地望了两个好友,好像在询问他们这个病人的健康情况。
“按照常例,她是活不过三天了。”
卡列压低了声音。皮诺忍着不去看她,害怕女人看见了他怜悯的眼神,就会胡思乱想。
“疼……浑身都疼。”
那女人蹭到了流脓水的伤口,立即像蛆虫一般扭动身子,咬着被子直叫唤。卡列是个极镇静的人,看见因瘟疫染病的女人痛苦的模样,也不由得心惊肉跳。
“到药房取一点红霜,加点水熬了做止痛剂。”
温格照做了。他用房间里的小泥炉不紧不慢地熬药,红霜的药味很快充斥着空间。熬好了取了一点敷,女人这才安静下来。
皮诺逃出了房间。他一见了满身脓血污物的病人,胃里立马翻江倒海,吐了个痛快。休息后他又很自责,自己念了几年医书,却害怕遇到真实模样的病人。病人们痛苦的呻吟、暗红色的血迹和扭曲的四肢,无一不挑动着他那根脆弱的神经。而他的弱点却是不能够诉说的,也没有人能够理解。他更加害怕旁人的耻笑,所以,他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卡列和温格一直在病室里,没有察觉到皮诺已经进来了。他们也并没有为此感到吃惊。
晚上更是皮诺的噩梦。他有责任在身,时刻守在病床前,不可轻易离开病人。夜里房间没有点灯,是被卡列灭掉了。在黑洞洞中,皮诺只能透过野猪面具,看到床上那团不时扭动的黑影,想到白天那女人的模样,仍心有余悸。
三个人累坏了,他们挤在一张毯子里,卧在墙角休息,听了疯女人一夜的叫。
……
“睡了么?”
卡列感受到温格时急时缓的呼吸声,他也没睡。
“我真不幸,”皮诺忽然抱怨起来,“刚开始就碰到这遭破事。那些专业医生倒好,把难缠的甩给我们这些见习生,自己倒是落了个干净!”
“我要是那医生就好了,真的是。”
卡列冷笑道。
到了后半夜,他们听到那个女人凄厉而狰狞的笑声,笑完后又不知道在咒骂谁。窗外不时传来乌鸦和猫的叫声,听上去怪瘆人的。
“带来厄运的疯女人!”卡列抓紧了毯子,恶狠狠地说。
皮诺叹息了。
“你在想什么?”温格问。
“我在想,她什么时候死掉。早些解脱,多好。”
女人真的疯了。
到了第二、第三夜的时候,笑声、骂声变得更加清晰。卡列变得越来越神经质,温格无精打采的,皮诺却感伤起来。他们三人都很清楚,这个女人大概是活不过明天了。她会死在那儿,然后被运走,埋在地下。她受苦过的床,会洒上百合花和玫瑰花花瓣,稍稍去点味道,就会迎接新的主人继续受难,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皮诺站起身子,看了看外面,什么也看不到。
丽莎现在怎么样了,她现在还在那里吗,她还活着吗?疯女人的死已是定数,再过些日子,谁又是下一个死神的祭品呢?有一天,丽莎也会死,所爱的人也会死,就连自己也逃不过同样的命运。我们对瘟疫之神的力量一无所知,也毫无能力,作为还活在人间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想喝酒了。最近一个月来,他滴酒不沾,原以为凭借自己的意志和写在石板上的第一条戒律,滥饮的恶习会被扼杀在大脑里。可是他低估了人本性的威力,那恶习就像潜伏已久的虫子,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分,休眠的虫子就会苏醒。
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公共病房里的那些熟睡的病人,一个人来到了露天的前堂。
头顶的月亮已经西斜得很厉害了。他鼓起勇气,绕过了医院大门的看守,从另一侧塌了一半的围墙溜出去,沿着老路一直走到小酒馆。他想再看一眼曾经深爱过的人。
小酒馆后面有一处缓坡,上面稀稀拉拉生长着雪松和栎树。他径直地穿过林木,已经忘了害怕黑暗中小动物的叫声,迅速从暗处的小门进去。
进去之前他怕吓着人,还特意把身上可怕的衣装藏在草丛里。
“你怎么来了?”
两个情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丽莎又惊又喜,靠着皮诺的肩头,低声说了几句话,话没说完,万种情感涌上心头,她只好扭过头悄悄抹泪。他们分别了不到两个星期,却感觉好像永恒一般久远。
“你这次来,是要来赎我吗?”
他花了好大力气才解释清楚,还对他说只要再过两个星期,他就能正式成为一名救人性命的医士了。
“真好,”丽莎弯弯嘴角,想做个微笑的动作,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她端坐起身子,和皮诺保持了一段距离。
“这是干什么?”
“从今往后,我就再也不能靠在你身边了。这段距离,会永远将我们隔开。”
“这是为什么?”
“你现在是救人性命的医士了,而我还是那个舞女,这多不好。你走吧,走吧,以后不要再见到我。”
说完,她就急忙推着他下楼。
“可是……”
“听!好像外头有人叫你,楼下吵吵嚷嚷的。”
皮诺只好下了楼梯。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找他。老人见了他,愣了一会儿,随后认出他来。老人脸颊的肌肉颤抖着。这就是科利诺先生,他来算账来了。
“可让我逮到你了,狡猾的狐狸!”老人激动的时候,说话漏风得更厉害了,“你看看这几个月来都干了什么?你这灾星,扰得我的小酒馆不得安宁。哎呀,哎呀,你可真厉害,全是因为你,那些街头的混混过来,要砸,要烧我的店哩!”
皮诺一头雾水。老人见他丝毫没有忏悔的神色,顿时怒火中烧,把他痛骂了一顿,说了很多刺耳的话。科利诺先生又吩咐一个有经验的帮手把账本拿来,摔在桌子上。
“您是一点都不惭愧是吗?给我算清楚,你到底有多少欠了多少钱?”
他自认倒霉,要是以前,他早就跑了。可是他现在入了神灵堡,胸腔里长出了良心,而这个良心正在煎熬着他。
“你可算清楚了?”
皮诺用手指数了数每一笔欠款,除去在酒馆里干活的工钱,竟然还欠着一百三十个小银币零十五个铜钱。
恰逢德柔太太从暗室出来,撞见他们两个。她足足呆了半分钟才想起来什么。
太太连忙支开了科利诺先生,把皮诺拉在楼梯口,一脸歉意地说:
“可怜的孩子,都是我不好。我……我想你再也不能再这里待下去了,另找别处吧。前几天科利诺先生全面掌管了酒馆子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计算着店里的欠款……”
“我还不能离开啊,我还有……”
“每个人都有他的底线。科利诺那老头其实人不坏的,你可别记恨他。他哪儿都好,只是把钱看得很紧,对他来说,别人欠了她钱,比要了他的命还厉害。”
皮诺扶着楼梯的扶手,双腿却立在了第一级阶梯上。
“你快走罢,不要太想念这里,”
德柔太太催促道。
皮诺仍然不动,眼神躲闪着。
“丽莎跟我说过,你曾经向一群流氓土匪借钱,来熬过最难的一个月。你走之后,那伙土匪曾经两次来酒馆里讨债,还说不把钱拿出来,就放火烧了这里。”
德柔太太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你一直没回来还钱,大概……是忘了吧?”
“那,后来怎么样了?”
皮诺难受得快要听不下去了。
“她实在是太爱你了,不想让你离开这儿还为此后悔。她做了很大的牺牲。她把五年来攒好的钱,全部给了他们。这些钱,她一直用一个小盒子装起来,一枚铜币也舍不得花。她还那么年轻……就差三个月,她就能把钱凑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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