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的全身。一场诡异而可怖的瘟疫,已经悄悄地笼罩在这座美丽城市的上方。在别的角落,一定还有无数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在某个清晨悄无声息地死去。他们比一般的市民和城市贵族,更难见到明天的阳光。
皮诺强忍着恶心,做了个手势,让车夫在边城区前的橄榄树停下。那儿两边低矮的房屋间太过狭窄,容不得马车的通过。
窄小的巷子虽是白天,可却比以往每一个黑夜都要寂静。这次他回来,已经听不见那些孩童玩耍的声音了。平日里那些大开房门,卧在躺椅上晒太阳的老人也消失了。家家户户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死神已经来过这里吗?
除了风吹着庭院橘子树叶子的声音之外,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不由得收紧了上衣。
紧挨着皮诺家的房子里,住着西考夫妇,丈夫憨厚老实,妻子温柔贤惠,两人虽是一贫如洗,但他们的亲密关系,邻人没有不羡慕的。可是今日的气氛实在不对劲,西考先生一脸阴沉,一声不吭地把一个女人的身体拖出了家门。他定眼一看,那不是别人,正是西考夫人!夫人全身溃烂,皮肤泛紫,看样子已经死了好几天。西考先生处理完尸体后,几乎是弓着腰、扶着柱子回屋子。
看看吧,这位老先生连路也走不稳了。
回到家后,还没等皮诺讲述他路上所见的异象,家里反常的气氛压得他说不出话来。厨房里没有切菜和鸡蛋汤沸腾的声音,一家人围坐在客厅,心情沉甸甸的。谁也不想先发话。
皮诺看到卡列居然也在。
皮诺用眼神示意了卡列,卡列只是挑了挑眉,给了个无精打采的回应。
“西考一家的遭遇,我报以极大的同情,我同情他们,但是毫无办法,”父亲痛苦地皱着眉头回忆着,“他一个人埋了他的五个孩子,今天,又亲手埋了自己的夫人。那么善良的人,那么美满的家庭,一下子就没了。唉,这瘟疫可真是上天的惩罚!”
“呜呜……谁知道这该死的天灾是怎么来的?一定是我们人做了太多的错事,贪图富贵而轻视苦修,违背了神的旨意。”
母亲的脸因为悲苦而扭曲成难看的样子,她不住地流泪,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房间里没点灯,在半明半暗中,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是那样瘦小、可怜和无助。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好友卡列开口了:
“学校停课了。”
皮诺看了一眼卡列,想弄清楚这句话里面还有什么含义。
“我们,”卡列指了指他和皮诺,“暂时没办法回到学校去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皮诺更糊涂了。
“你不知道,每天因为瘟疫而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医院早已经人满为患,有钱人行行好,也许还能捞个一个半个三等的床位;那些买不起床位的,只能重新返回家里。”
说到这里,卡列突然加重了厌恶的语气,说道:
“依我看,专业的医生根本不够用,外面还在源源不断送病人进来!真搞不懂,这是想让大伙儿一起死吗?”
所有人不说话了,父亲甚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这次来,还带来了个好消息。”卡列说。
“好消息?”
“特别是与你有关的。”卡列看向皮诺。
“我?”
卡列点点头,继续说道:
“看看当下,染病而死越来越多!幸运的是,为了帮助那些没钱去医院的人,神灵堡的主人号召在医学院学习过的学生,组成医疗救治小队,挨家挨户给病人治疗。我已经是当中的成员。”
说罢,卡列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然后俯下身子,拍拍皮诺的肩膀,认真地说:
“你愿意加入我们嘛?”
皮诺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把它推到一边。
“我……”
“神灵堡主人派人考察过你,他说,‘人人都有罪恶,但是有些人能够改过,有些人则不能’。我们都会犯错,或大或小,选择做什么都要比在原地什么都不做更好。”
“可是……”
“凭借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来看,我不相信你的医术,但是我相信你的人。”
皮诺静静听着,好像在反复咀嚼这些话语的滋味。
“你愿意来么?”卡列又问,重新抓起了皮诺黏糊糊的手。
皮诺看向父母。
“去吧,也算是做善事。这辈子救人性命,下辈子幸福安康。”父母叮嘱道。
卡列恭恭敬敬地朝皮诺的父母做了个告别礼后,抓起帽子就出去了。皮诺简单地拥抱了他们,就跟着他走了。
“等等,孩子,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皮诺听见身后的母亲声音。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是还是说不出口。
“这里就是神灵堡了,你是第一次来吧?”
卡列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笑意。皮诺跟在后面,仰着头环视着这座伟大的建筑。
古堡四周的墙壁颇为老旧,窗户边生长着墨绿色的青苔。他甚至能看见,外面花圃的甜橙树鲜嫩的枝干,从墙壁的裂缝伸展进来。天窗漏下几束阳光,借着这些光,他们看见了长椅子坐满了老人和小孩。他们都是沉默不语的群体。
在这场不幸的灾难中,他们最先受到冲击。工场只允许尚年轻的人做活儿,那些年轻人尚且能够通过长时间的劳作来换取食物。而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孩子们则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被工场的老板视为累赘,瘟疫爆发之后不久,他们就被赶了出来。走投无路的人们,只好来到古堡内寻求帮助。
“那位,就是神灵堡的主人。”
卡列指着高台上一个身着紫色袍子、吩咐着助手分配食物的人。
“他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皮诺暗自想。在他看来,这样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大好人,一定是一个气度不凡的圣人,他的周围应该环绕着烛光和飞翔的白鸽,太阳的光正好打在他的头顶上,形成一个耀眼的光环。和他想的完全不同,眼前这个人,他未来的顶头上司,却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他所站立的高台,还是离天窗最远的地方,也是最暗的地方,就算站在离高台只有十步的距离,也看不清他那副隐藏在袍子里的面孔。
卡列回过头,发现皮诺还在发愣,轻声让他跟紧些。
卡列开始讲述这位先生的历史。
“他原是个极度富裕的商人,但有一幅好心肠,十几年前出钱建了一所救济院。他身边的人都认为他抽风了,不趁年轻享受世界倒好,居然要把钱浪费在这些地方。他什么也没说。据说好几年前,他有个住在国外的朋友,在一场饥荒中饿死了,可他什么也帮不上忙,为此他深受打击。现在我们之所以能看到神灵堡,大抵就是因为他那位不幸的朋友吧。”
“他不想让世间有人因此受冻挨饿……”
“没错,你看!”
卡列指了指穹顶。上面清晰地刻着一行字:
“让寒冷的人获得温暖,让饥饿的人获得面包”。
穹顶之下四周的墙壁光秃秃的,没有彩色的油画,只有受过接济的人们用石片或刀刻下的一个个名字。正前方的高台,也就是主人的身后,矗立着巨大的神像。那神紧闭双眼,没有微笑,神色平静,摸不透当中的意味。那好心肠的人,一定是神像在这一世的化身。
神灵堡主人接见了他们,听他们的来意后,他笑逐颜开,摆摆手让所有人退下高台。
“他看上去很和蔼嘛……”皮诺暗想。
主人领着三十多个和皮诺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退到了阶梯的最低一级。主人示意,所有年轻人立即抬头望着神像。主人开始发话:
“接受神的恩准之后,你们就是具有资格的医士了。”
话音刚落,全场静默足足五分钟,紧闭双眼,以表示神准许的时间。神圣的仪式过后,两个助手从暗处推来一块巨大的石板,所有的年轻人闻声抬头。
那是关于医士必须遵循的七条戒律:
一、不得饮酒。医士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酒精会影响医士的判断。
二、不得邪淫。
三、用药时必须按照统一的药方,除非权威的药方改变,否则医士无权更改。医士的职责是执行既定的医治方案,且需尽一切努力。
四、医士与患者之间只允许存在救治和被救治的关系。
五、在任何情况下,医士都不得对人使用毒药。
六、不得偷盗他人财物,不让自己的财富暴露在外。保持谦逊,保持低调。
七、做手术时需心存敬畏,不得随意对待。
主人领着这群年轻的医士,将七条戒律反复读了三遍,并要求他们铭刻在心,作为日后行医的准则。一时间偌大的古堡,只剩下几十波念诵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沉寂。在场围坐的老人小孩们,也识趣地沉默着,连最贪嘴的娃娃也停止了咀嚼干酪的动作。他们当中没有人受过初等以上的教育,却都对他们未来的救世主保持可贵的尊敬。
念诵完毕,年轻的医学生退到一旁,仆人们端着衣服走来。
从审美的角度来说,这套衣服毫无美感。一袭及脚踝的黑袍子,又沉闷又单调,没有一丝花纹,没有一点图案,除了黑色,衣服上找不出第二种颜色来;一双紧紧的靴子,一幅厚手套,还有一根半人高的木杖。最醒目也是最吓人的,是那张必须戴上去的恶魔面具,每个医士戴的面具千奇百怪。
分配给皮诺的是一张野猪模样的面具,嘴角露着大獠牙,两腮处杂生着浓密坚硬的毛发,这哪里是救命治病的医士,活脱脱就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魔!
皮诺对着玻璃窗的反光,被自己的这幅模样吓了一大跳。
“我真期待自己的双手能救命。”
“那多酷啊!”
年轻的医学生挤在一团,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地低声交谈。
这些二十出头的学生们,总是在美好的年纪依靠他们的想象力,在大脑里构建他们所认为的世界。他们对要面临的问题一无所知,但是又怎么样呢,他们总是快快活活的,毕竟在以前的校园日子里,他们累了就谈论心爱的情人,谈论最新的戏剧。
“好了,孩子们,无论你们在过去是怎样的人,心地善良也好,满嘴谎言也罢,从此一笔勾销!从今天起,你们要做一个尽职尽责的人,一个不昧良心的医士,不要辜负了神灵赐予我们的使命。人间有难,需要你们的力量,你们是时候该出发了。”
皮诺一边安分地听着主人的告诫,一边斜眼看着卡列。卡列套着的是个野驴的面具,惹得他心里发痒想笑。
“孩子们,你们的工作是伟大的。在将来挽救无辜生命的同时,你们身上的罪恶会被洗去,新的生命将会复活。孩子们,我祝愿你们能有所成就,我祝愿你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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