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夏留下遗響(下)

这一时期,正巧原本的语文老师休产假,来了个中年秃顶的瘦削男人代课。看见他走进来时,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在他点名让同学回答问题时,林響这一特殊的名字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来,我们请这位林同学来回答一下问题。”

话音刚落,众人默契地转头看向他的方向,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保持着一种死一般的寂静。我也看向他的方向,不出所料,林響埋着头没有站起来。

“林響同学,”语文老师又重复道:“请假了吗?班长呢。”

我正想起身回答,此时林響站起来,无声地宣示着他的存在。语文老师不过多追究,爽朗地说:

“来,刚才我们讲到‘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谈谈你对这句话的理解吧。”

许多目光射向那个小角落,有些带着探求、有些带着戏谑、有些带着同情,我上下扫视他,见他校服下的手捏紧书页,盘算着救场的合适时间。

“怎么了?”

语文老师走下讲台,来到他面前:“刚才我们已经详细解说过了呀,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吗?”

林響小幅摇头,嗓音细若蚊蝇:“对不起…老师…”

老师早已习惯这种场景,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又随机点了三四人。那样被点名似乎令他无地自容,林響将脑袋埋的更低了。

我从林響身上抽回视线,思绪似乎仍然黏在他身上,那堂课下来,恍恍惚惚不知听了什么,下课才找徐静补全笔记。

很快就是期中考了,老师没有在课文的理解上纠缠,只要求同学将必背篇目背下,每日早晚读默写自查。我想他很快就知道了林響的秘密,因为自那以后,老师再也没有点过他的名字。

时间就这么过着,我经常会忘记他的存在,我们间的交集更是几乎为零。

直到有一回体育课上,我趁自由活动的时间回到教室取东西,在靠近教室时,隐约听见一阵非常小的读书声。

我从后门悄声走近,听到那声音更加真切。

“寄…湖游…蜉蝣于天地…”

我忍不住张望,看见一个有些陌生的,瘦削的要命的背影。

——是他,是那个怪胎。

林響背对着我聚精会神地研读,因而没有发现我的靠近。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发丝照得金灿灿的,从我的角度看去,能看见他玻璃般的眼球,纤长的眼睫轻轻眨动。我没想过他竟如此用功,听说外籍学生不必参加高考,以他读中文这磕磕绊绊的样子,考了意义也不大。

我站在墙根,听他就那么读着,一声一声,像是无声地反驳——他其实对文学有热情,甚至有些喜欢古代文学。

就那样,我突兀地想到幼时刨沙遇到一只螃蟹,我捉住它的壳,看它那细嫩的腿四处挣扎。

“苗…miao…渺沧海zi…一粟…”

他分不清平翘舌,也分不清前后鼻音,读课文时的声调也奇怪,怪不得他们会说他是“皇军”。

“哀吾身…生…之须臾…羡、羡长江之无穷。”

我默默地听着,不知不觉间,林響即将读到最后一段。但不知为何,他在读到这段时忽然不卡了,流畅自然,仿佛是自己说出来的话一般。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说罢,他又重复几遍: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我从后门悄声走进课室,他正好转头,视线相交,他先是顿了一下,接着做贼似的将课本合上。

我与他匆忙对视一眼,看见他眼球下方有颗黑痣,很不合时宜,如同月光洒满的湖面多出一只黑天鹅那样不合时宜。视线扫进他那深邃的黑色眼瞳,我看见他眼神惊慌,只一下,我觉得他灰黑的身体忽然生动起来,涌入了一些彩色的东西。

那种感觉稍纵即逝,我没有深究。

“你继续背。”我轻声对他示意道:“我只是回来拿个东西。”

他不自觉地拉了一下衣领,似乎要将脑袋完全缩进去。我拿到水壶,起身见他还那样坐着,鬼使神差地说:“林響,你的名字怎么念?”

他仍是缩着,却微微松动身体,有些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仿佛有些意外。我定在原地,感觉背脊有些刺痛:“我说,你的名字怎么念?”

林響依旧缩在那,不说话,也不回答,一副死人模样。久久的沉默笼罩着我们,让原本可能灵动的谈话变成尴尬的对峙——他真是不讨人爱,甚至有些讨嫌,我自觉无趣,拿上水壶离开教室。

一个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有什么可聊的?可关于他的名字,我却有很多话可以说,例如他刚才念的“遗响”中的“响”即是“響”;例如他明明叫“響”,为何却是一副哑巴模样;例如“響”究竟怎么念?我是指日文读法…

我很好奇,这种好奇许久没有出现。上一次出现是在2007年的夏天——那时我捉到了人生中第一只金龟子。

它趴在我的手心,艳绿的背壳,散射出或金或橘的火彩。它的两根须触颤巍巍地抖动,六条腿不安地小步小步移动。

我将它放进玻璃制的方形容器里,内里置一块枯木与溪流石。每天夕阳落下时,就是我回家看望它的时刻。金灿灿的夕阳照在它的背甲上,绚丽得夺人呼吸。

——我趴在缸前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好奇这个小东西如何生活,如何进食,如何鸣叫,如何在我手下延续它的生命。它那双复眼看见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比我看见的更绚丽多彩吗?

在观察许多日后,我终于腻了。金龟子终究不是人,无论我同它如何对峙,它都不可能回应我半分。它那无精打采的模样,促使我最终选择将它放生到小区后门的花园中。我放下它,它颤巍巍地鼓动翅膀,轻轻钻进一片落叶下。第二天我再去瞧它时,只见它金色的躯壳在太阳下闪烁着诡异的光,青色、橘色与金色交织——

我想它在我离开后就死了。

自那以后,被我饲养过的生物,在离开我后就会死去。如果命运给每个人都施加了或大或小的枷锁,那我养不活宠物大概也能算其中之一。

然而此时響的出现,新奇之余,令我有种久违之感。除了好奇,有一股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接着潜入心脏,唤起狩猎的本能。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

他的存在,仿佛就是我人生中的第二只金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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