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小雨，天色是水洗蓝，空气潮湿，弥漫着水汽。冷风四面八方吹起，陆临风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裹紧外套、加快步伐。
几个小时前，父亲陆成化打来电话，说家里有贵客将至，让他下班后赶紧回家。
弟弟陆奉悉的未婚夫要来家里做客。
陆奉悉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两人私底下从不联系，靠着父亲这位中间人才得以知道对方的近况。
听说陆奉悉和男友谈了将近一年，对方家境优越，有房有车，收入年过百万，各方面都很优秀，颇受陆父的喜欢。
他们上个月刚完成订婚仪式，准备来年初春结婚。订婚的前几天，父亲特意给陆临风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出席弟弟的订婚宴。
好巧不巧，恰逢他出差，和领导在隔壁省城奔波，忙得连饭都没时间吃，一句在忙匆匆拒绝父亲的邀请，随后挂断电话。
事后领导得知，懊悔说：“哎呀，你要是早点跟我说你弟弟要订婚，我就不让你跟我一起出差了。”
陆临风笑笑道：“没事，订婚又不是结婚，错过就错过吧。”
剩下没说出口的话是，反正我跟他也不熟。
但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之前的订婚宴没去，陆成化便要他参加家庭聚餐，苦口婆心地劝：总归是一家人，还是要讲礼仪见见面的。
他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水果，匆匆忙忙也不知道该给弟弟的未婚夫准备什么礼物，就买了个红包，再去最近的自助取款机取了三千块钱，当作见面礼。
到家时，弟弟和他的未婚夫还没来。
“怎么每次来都买这么多东西？”父亲怪罪一嘴，接过他手里的水果和酒，他顿时轻松很多。父亲招待他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刚刚打电话问了，奉悉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应该快到了。”
“好，我先去趟卫生间。”
陆临风上了个厕所，洗手时照镜子，头顶的白炽灯明晃晃，将他整个人照得雪白，白得像没有血色。
等他再出来时，看见两个修长的人影站在客厅中央，陆成化同他们寒暄，保姆接过男人手里的东西，放到旁边去了。
陆成化脸上的笑容从来没这么灿烂过，眼睛都要笑弯了，眼角几道浅浅的皱纹显现。他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陆临风，说：“过来打个招呼，这是你弟的未婚夫，应衍。”
陆临风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人穿着黑色风衣，两条腿修长笔直，站在客厅的灯光下，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辉。他看向陆临风所站的位置，嘴角挂的笑容僵住一瞬，目不转睛望着临风，问身边的人说：“这是？”
“奉悉的哥哥，叫陆临风。”父亲转而喊：“临风，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应衍脸上的笑容敛去，低头对奉悉说：“你没跟我说你还有一位哥哥。”
奉悉瞥了眼临风，没好气地嘟囔：“他算哪门子哥哥，不过是我爸在外面的私生子。”
“奉悉。”陆成化警告瞪了他一眼，朝临风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转而笑对应衍说：“你们相互认识一下。”
应衍笑笑，伸出右手说：“你好。”
陆临风垂眸看向他的手，轻轻道：“你好，陆临风。”
他同那人握手，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
“我妈呢？”奉悉问。
“在楼上，去喊她下来吃饭。”陆成化答。
说话间，应衍早已松开手，可那温度却残留在他的指尖。手指忍不住蜷缩，想抓住什么，却只能抓住虚无的空气。
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重逢，一位是奉悉的哥哥，一位是奉悉的未婚夫。
待陆奉悉喊来母亲于晴，他们陆陆续续在餐桌旁落座，陆临风坐在父亲身边，应衍和奉悉坐在他对面。
他也不想总是去看对面的人，可这个位置，稍抬眼便能瞟到，很难不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话题多围绕这对快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侣进行，于晴作为母亲，自然对这些事情颇为在意，一遍遍叮嘱，关心道：“婚前体检做了没有？”
“还没。”陆奉悉回答，转头看了眼应衍说：“我们没找到合适的时间，等过段时间再去医院体检，不着急。”
“尽早好，后面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你们呢。你看你们结婚证还没领，婚礼筹办也要时间，还有婚房装修……”她突然打住话，问：“对了，你们婚房看得怎么样？”
“有两套看起来不错，但我们还没决定好，想再考虑考虑。”应衍说。
“也行，要是拿不定主意就来找我，反正我在家没事，可以帮你们看看房。”
“好。”
陆临风埋头吃饭，饭桌上的对话不停钻进他耳朵，不知不觉间，白米饭竟吃出酸味，卡在喉咙难以下咽。大抵注意到临风的沉默，陆成化问他：“工作怎么样，强度还适应吗？”
“还好。”临风简短回复，偏脸避开对面的注视。
陆成化向不知情的应衍笑说：“他前不久刚升职，特别忙，忙得连你和奉悉的订婚宴都没参加，这家伙。”
应衍也笑说：“是吗，还不知道哥哥是做什么的。”
直到他抛出问题，临风才抬眼与他对视。面前的男人同他记忆里的模样重叠，然而又不全然相同，现在的应衍更为儒雅英隽，也更有魅力。眼里含着不失风度的笑，客气得宛如初见。
“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风险管理部门。”
“那是挺忙的。”应衍伸手夹菜，挽起袖口的小手臂悬在半空，随后将菜放进奉悉碗里，极为自然的夹菜动作，仿佛上演过无数遍，他再问：“公司在哪一块？”
临风突然被针扎了一下，看着应衍同奉悉恩爱，顺嘴般问他公司地点，他心里膈应，不想回答。
好在也没有人真的在意这件事，于晴打断说：“你怎么老是给他夹菜，你也多吃点呀。”
应衍笑着应好，公司的事也就岔了过去。
一顿饭吃得无比煎熬，陆临风虽然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但除父亲外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
于晴向应衍抱怨说陆奉悉的坏话，嘴巴挑，人也懒。陆奉悉怨道，妈你怎么老是说我，我难道不要面子的吗？应衍宠溺地回应说：不碍事。陆成化看着母子俩的斗嘴笑，只有陆临风是局外人。
他甚至觉得应衍比自己还要适合这个家。
饭后于晴挽留应衍，让他在这里歇一宿。
奉悉挽着他的胳膊撒娇说：“回去那么早做什么，留下来再陪我玩玩。”
“明天还要上班，下次吧。”
应衍转身，视线恰好与临风的撞上，陆临风仓促瞥开目光，当作没看见。没想应衍却走近，向他说了声：“我先走了。”
“……再见。”
可当那人真的离去时，内心竟生出不舍，目光眷恋又贪婪，最后深深看了眼他的背影。
陆奉悉站在旁边，手臂交叉抱在胸口，俨然换了副面孔，义正言辞警告临风说：“那是我男朋友，你别想打他的主意，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说完，他心高气傲地回了房间。
起初陆临风内心一惊，以为自己不经意间的举动暴露了什么，后面仔细再想，应该是奉悉知道应衍有多拿得出手，警告他别肖想，像小孩子炫耀玩具的同时不让其他人触碰。
出门，晚风轻轻地迎面吹来，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味。他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满脑子都是刚刚的亲眼所见，奉悉和应衍亲热的画面。
从十八到二六，八年的时间转眼即逝，回首只觉得短暂，却是上千个漫长的日日夜夜堆砌而成。
未婚夫，他反复品味这个词，像不小心吃进一粒石子在嘴里反复掂量，越品越陌生。应衍和陆奉悉，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现在要结婚了，那他又算什么？
一阵狂风四起，眼看又有下雨的迹象，陆临风手插进衣服口袋，夹紧胳膊，埋头往地铁站的方向去。突然听见风中飘着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被他精准扑捉到。
他停下脚步，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车，而应衍就站在旁边。
似乎是专门在等他。
风从他们中间穿梭，卷起地面落叶打旋，额头发丝乱飞，拂过眼眉，底下的眼神却是定的，一错不错地看着面前的人。
应衍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腔调拖着倦意，再次喊：“临风。”
那偏冷的声音好似拨动了心弦，心跳漏掉一拍，陆临风蓦然喉咙发紧，口袋里的手不自觉攥紧。
他不回应，也不上前，就傻傻地杵在原地。
应衍嘴唇张合，又说了句什么，可他没听清，下意识想靠近些。
当他抬脚向应衍走去，脚底的黑影逐渐拉长，显现出修长的人形。而应衍的影子在他身后站定不动，等待他步步走去。起初是脑袋投入怀抱，再是胸膛和对方的融合，最后，双脚在不足三寸远的地方停住。
昏黄朦胧的路灯在背后散发光芒，他们的影子早已拥抱，而他们，中间隔着泾渭分明的距离，遥遥对视。
熟悉又陌生、咫尺又遥远，再次重逢时，他们中间有太多隔阂，年华、身份、性格，单拎一项出来都是他们无法拥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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