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猝然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面前的秋凌川,一改往昔寒酸窘迫的模样。他身着麒麟褐色暗纹劲装,上身还有一件黑皮马褂,胸前嵌着圆形透雕铜牌饰。一条宽革带子系在腰上,显得上身格外宽阔伟岸。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左臂袖管饱满,一只青铜锻造的左手赫然显露,上面还刻着字迹。
而姚安如,虽作舞姬装扮,云鬓高耸,脂粉浓艳,却难掩骨子里的疏离清冷。但是,她发间别着一只竹编蝴蝶。秋凌川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做的。
震惊在两人眼底无声蔓延,两人都有点懵。
而席位上的渠逸,早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嘴角始终噙着笑,仿佛早就预料到二人会是这种反应。
他不疾不徐地起身,踱至二人面前,手臂熟稔地搭上姚安如肩头,俯身在她耳畔低语,气息温热:“美人儿,这回可愿意再陪我片刻?”说罢,他眼中的柔光倏然一敛,换上一副冷峻的表情,看向秋凌川,用眼神下达了一道无声的命令。
秋凌川瞬间领会了渠逸的意思,匆匆偷看一眼姚安如,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跨入厅中铁笼,“咔哒”一声将自己反锁其中。
“诸位贵客!”
青蘅的声音适时响起,再次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方才未得蜗牛妖者,毋需遗憾。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稀世之作!”
闻言,众人目光齐刷刷对准秋凌川。只见他利落地褪去上身衣物,露出精悍且线条分明的体魄,还有一条青铜手臂。
姚安如被渠逸拥着,回到坐席,也同其他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青铜手臂,心中颇为惊奇。
其上每个铜块,都完美复刻了人族肌肉的轮廓。青黑色的金属,呈现出极致的力量感。镌刻其上的铭文与云雷纹饰,是一种神秘韵律。就连那些斑驳的锈迹,都诉说了岁月的坚韧,成为铜臂浑然天成的肌理。
青蘅从旁解释:“此人名唤秋凌川,此前已断一臂。后来,家主取青铜为肌骨,注妖泥为筋络,为其重塑此臂。须知,自古人妖殊途,可家主以无上妙法,将这妖肢与人身相接,铸就此非凡之躯。此臂兼具妖邪之能、机巧之妙与金石之坚,远胜凡俗肢体。”
言罢,笼中的秋凌川抬起铜臂,指尖对准看客,猛地发力。他的五指瞬间瞬间分解、延展,
化作数道迅疾如电的青铜触手,扑向六张席案,并像蛇一般,缠绕住耳杯,又倏然回缩,稳稳将酒杯递至自己身前。他嘴角浅笑,用右手接过,将杯中酒液一一饮尽。
在那一瞬间,众人皆被那青铜触手的敏捷所慑。而姚安如看得尤为真切。因为那触手卷起耳杯后,甩动了一下,恰好擦着她的面颊掠过,似乎还带有几分刻意。
这触感,冰凉又坚硬。
这下,姚安如心头剧震!
如果说断臂的秋凌川,将肉身的锋利诠释到极致,那么此刻的他,已经突破了极致,让凡人之躯走向另一种可能。
这不是一条寻常的铜臂,是仿生的杰作。每处细节,都透露了造物者另类优雅的鉴衡风致。
而这造物者,正是身旁的渠逸。
姚安如侧目,望向渠逸。他精致的下颌,华贵的衣袍,还有周身别致的珠宝,心中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
她既惊叹于渠逸有如此造物之能,又厌恶他将这造物施加于秋凌川的凡体。
姚安如眉头微蹙,冷声问道:“这是哪儿捡的废铜?”
“嗯?”渠逸转头,眉梢微挑,“你是说那妖臂吗?”
“嗯。”她依旧冷着脸,“那一看就是废铜,你连锈斑都不磨一下么?”
“哦,是因为……”
不待渠逸解释,姚安如已从案上拈起一枚杏子,径直塞入他口中。“无所谓,一条臂而已,不重要。”
渠逸未能看透她隐秘的情绪,只当是她意兴阑珊,便朝青蘅递了个眼色。青蘅会意,目光扫过铁笼与屋顶相接的顶棚,无声地向后退了退,对护卫吩咐了一句:“放!”
众人尚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中,笼顶轰然洞开。
刹那间,一堆惨白的物体如冰球般砸落笼中。待尘埃稍定,才看清那竟是一个个瘦骨嶙峋、浑身**、面容溃烂的活干尸!
它们咧开血口,喉咙中不断发出干涩的“嗬嗬”声,如饿鬼扑食般冲向秋凌川。
面对这些怪物,秋凌川从容地伸出铜臂,如钳子一般,扣在第一个冲过来的怪物头上,“噗嗤”一下,竟将整个头颅捏爆了。
看着怪物体内粘稠的浆液,顺着指缝流下,秋凌川心中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极致的力量,极致的杀戮,远比在林中对战野兽要激爽得多。
很快,这群活干尸挥舞着利爪,将秋凌川团团围住,轰然拥去。这一次,秋凌川铜臂横甩,五个指头再次分裂,生出无数末端带锥的触手,如同狂舞的毒蛇,在铁笼内疯狂绞杀。
一时间,不计其数的触手交织,如龙卷风一般。活干尸一个接一个爆开,脑浆与污血四溅,噼啪作响。
尽管笼内血肉翻腾,一片混沌,可秋凌川却从容不迫。他甚至有余暇,看看在座宾客的表情,尤其是姚安如。
他在意。
他想让姚安如看见,自己不是卑微的野狗。如今这一身的力量,也算对得起一年前那个吻。
姚安如确实看见了。
今夜的秋凌川,挥舞着铜臂,每一次击出,都精准地爆开一颗头颅。飞溅的脑浆,如同炸开的花火,是病态的绚烂。那种刺激,较之山林间与野兽的生死搏杀,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这一次的秋凌川显得更游刃有余,他不是和杀戮较量,他本身就是杀戮。
不知不觉间,姚安如开始颤抖。
眼前干尸崩解的场面,竟与记忆中虞都那场恐怖的战斗重叠了。
干瘪的活干尸,形同当年身中“破神矢”的将士,眼中空洞,只为杀戮而生。彼时尸横遍野,面对杀不死的行尸,姚安如心中唯剩哀哀祈盼,愿真神降临,终结这炼狱。
眼前的秋凌川,大杀四方,威势赫赫,像极了她当年祈盼的神祇。可她又为此感到恐惧。因为,她看清了秋凌川眼中的快意,他享受杀戮,展示杀戮。
铜臂挥舞间,他像救世的神,又像嗜杀的魔。
“啪嗒!”
突然间,一滴灰白色的粘稠脑浆飞溅而来,滴落在姚渠二人面前的漆案上。那腥臭的气味,直逼颅顶。
“唔——”姚安如猛地捂住口鼻,她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快要吐出来了。
渠逸见她有异,连忙侧身问道:“怎么了?”
姚安如眉头紧蹙,牙关紧咬,喉间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得走。”
“你要去哪儿,我命人送你。”
“不必!”
姚安如倏然起身,顿时觉得头晕眼花。整个厅堂都是那股子腥臭,令人窒息。她强忍着不适,颤抖着向门口走去,可还没走几步,整个人突然失去意识,猛地晕倒在地上。
主厅另一边的铁笼中,秋凌川刚收回挂着血污和脑浆的铜臂,见姚安如突然晕倒,心中骤然一紧。他忘了自己此刻是个展品,只一心想着离开铁笼,冲到她身边,看看究竟。
然而,渠逸早已先一步来到姚安如跟前。他俯身,轻柔地将她横抱入怀,那身华贵的鸢尾兰色长袍,丝滑如水,泻在姚安如身上,将她全然覆盖。
二人就这样离开了。
秋凌川看着渠逸的华服像一道帷幕,遮挡住姚安如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顿时僵立在铁笼中,不知所措。
回想一年前,渠逸为打探姚安如的下落,对秋凌川软硬兼施、步步诱导。一开始,他还有所戒备,可实在抵挡不住一条妖臂的诱惑。
更重要的是,渠逸赏识他的匠作营造之能,不仅敕封他为大匠师,委其兴建妖作坊,改良日常所用诸物,从屋舍楼宇、车驾舟楫,到几案箱柜、器皿工具,皆塑其形,注入妖髓,将其点化成可随意驱使的妖物妖械。
原本,得一个体面营生,秋凌川便已满足,而渠逸想法之奇诡大胆,更令他心潮暗动。谁不想借此机会,施展才能呢?这才是尊严啊。
唯一纠结的是,这一切皆是对自己有利,与那仙姬并无关联,他吃不准她是否会认同。
几经挣扎,秋凌川最终还是决定一试。他请示渠逸,独自去天权山寻姚安如。若她应允,便请她一同下山。
然而,几次上山,都没见到仙姬的踪影。原先那片刻了字的竹林,也不知隐匿于何处,怎么都找不到。唯有那座损毁的竹屋,变成一堆废竹片,散落在地上。
秋凌川立于这堆碎竹片前,想见她的心情愈发强烈。他迫切想让她看见如今的自己,已成为一城大匠师的自己。
可两人的重逢,却远非他想象中那般。
姚安如竟吐了?她为何吐了?
思绪缭绕间,铁笼的门终于被打开。他怔了一下,旋即飞也似的冲了出去,一路从主厅跑到甲板,又登上码头,穿过隐宝楼,在幽夜集迷离的灯火间寻找,可渠逸的车驾早就走远了。
姚安如没有落脚的地方,渠逸大概也不会将她带到别处。想到这,秋凌川连忙进城,回到万仙塔林,并从渠逸的侍女处,问到了姚安如所在,便直奔那里而去。
万仙塔林中,能住人的塔楼不多。姚安如被安置在承露塔,就在渠逸居住的未央塔旁,两塔之间,连着一道悬空的廊桥。
秋凌川顺着廊桥,来到门口。那里有两名守卫,说什么都不让他进去。
“混账!”秋凌川厉声喝道,“我乃城主亲封的大匠师,尔等也敢拦?!”
守卫身形一震,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大匠师恕罪。是……是城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搅扰仙姬。”
“那城主现下何在?”
“在……在里面。”
“我有要事,亟需面见城主!速速通报!”秋凌川的耐心正在被消磨,眼神愈发凌厉。
“这……”守卫面露难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气不敢喘一下。
正当僵持不下之际,塔楼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从内缓缓开启。渠逸从容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凌川君?”他的目光掠过跪在地上的守卫,最终落在秋凌川脸上,“这是怎么了?”
秋凌川躬身行礼,回道:“禀城主,属下……想求见塔内那位仙姬。”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渠逸,目光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坦诚,“实不相瞒,当年在天权山,便是这位仙姬,救我残命。此再造之恩,不敢或忘。”
“哦?竟有如此渊源?”渠逸眉梢微挑,缓步上前,将一只手轻轻搭在秋凌川的肩上,用温和的力道压着他,“既然如此,确实该见一见。不过仙姬方才受了些惊扰,此刻心神疲惫,已然安歇。凌川君之请,我自当转达。待仙姬醒来,精神稍复,她若愿意见你,我必派人即刻通传于你,如何?”
闻言,秋凌川只得作罢。临走时,他的目光掠过渠逸的身影,向里面张望了一下,最后带着些许失落,只身退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