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凌川僵死如石,女子若不发狠用力,是根本掰不开缠在腰间的双臂,可若是用力,只怕他的胳膊就要断了。
无奈,女子静心凝神,后背连着腰间微光一闪,一股巨大的力量迸出,直接将秋凌川弹出十多步远,重重摔在一丛低矮灌木中,脸上、手上,凡事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灌木的枯枝利刺划出血痕。
与此同时,一抹银光自他怀中甩脱,“叮当”一声,掉落在地上。
女子脱身后,深深呼吸一口,才缓步上前,见地上落的是一只银戒,便捡了起来,举向半空。
其实,在秋凌川还未发现她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这个濒死之人的怪异举动,并感到好奇。“将死之人,在最后一刻,会想什么呢?”她心中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此刻,她学着秋凌川,看了看银戒,又透过银戒看了看夜空,什么都没有。
“到底在看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啊?”女子心道。
“罢了,什么都没有。”她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她随手将银戒抛回秋凌川身旁,转身便走了。
初春的残雪,不比深冬,踩上去不是“咯吱咯吱”声,而是如同冰破之音。
走出数十步,女子脚步蓦然顿住。她抿紧唇瓣,眼睫急眨几下,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挣扎。紧接着,她突然折返而回。
灌木丛中,秋凌川依旧瘫着,肢体扭曲。女子蹲下来,用指尖探其鼻息,微弱几近于无。她一把扯开他胸前衣襟,手掌覆上心口,才察觉到一丝微弱的搏动。
女子撇了撇嘴,指尖点向自己锁骨下的华盖穴。一个巴掌大的金色圆盘应召而出,悬浮在她掌心。盘面镂空,中心嵌一颗火珠,珠上刻有字迹——安如仙姬。
女子名叫姚安如,而那法器,名为信灵盘,乃仙家必备,可将人族虔敬神仙时产生的愿力转化为灵力,储藏其中。
姚安如操纵着信灵盘,信灵盘悬于秋凌川身体上方,缓缓游移。星星点点灵力洒落,渗入他体内,那些大大小小,看见的、看不见的创面、划痕,都在一点点愈合。
可就在法术进行到一半时,信灵盘的光芒突然熄灭,像一件普通铁器一般,“啪嗒”一声,直直坠落,砸在秋凌川胸膛。
姚安如怔了一下,随即取回信灵盘,见上面火珠黯然无光,内里灵力所剩无几。她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救不了,便是天意。”
她起身,决意离去。
就在此时,一声极轻微的、枯草被折断的脆响传来。是秋凌川的左手,五指在无意识中猛地痉挛收缩,掐断了身下的一根枯草。
仙姬感官何其敏锐。姚安如身体顿住,缓缓回头。目光落在那具几无生气的躯体上,心中再起计较:“若就此作罢,方才耗去的灵力便白费了;若再救,可能有点麻烦……”
思忖只在瞬息。
她在四周搜寻,很快寻到一根拇指粗细的坚韧藤条。然后拖着藤条回到秋凌川身边,面无表情地跨坐其身上。藤条绕过他脖颈,被她双手紧握两端,骤然发力。
藤条深深陷入皮肉,一道刺目的红痕迅速浮现,继而转为青紫。秋凌川惨白的脸憋得通红,喉间挤出不成调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直到那喉中的嘶鸣彻底断绝,脖颈下的脉搏再无一丝跳动,安如才松开手。
这个人,终于死透了。
﹡
山野中,有一种草可以比肩大树,便是竹。残雪盖着翠竹的筋骨,弥漫开清冽的气味,蔚然竹林一片空灵。
空灵中,一个小竹屋坐落其间,矮小简陋,竹板间的缝隙参差不齐。未时的阳光最暖,倾泄在屋上,照得积雪融化为水滴,顺着那些缝隙滴落在屋内。
“嘀嗒!”
一滴雪水落在秋凌川脸上,他眼皮微颤,旋即睁眼。
“这是何处?”秋凌川环顾四周,见屋内逼仄无窗,除了自己的包袱,上下左右前后空无一物,如同一个空盒子。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厌恶感瞬间攫住了他,像极了幼时被关在姑母家柴草间的恐惧。
得离开!
秋凌川刚欲起身,才发觉身上缠着许多藤条。他心下一沉,以为自己被缚,便猛地挣扎,谁料那些藤条并未系紧,一下子全散开了。
他顾不上疑惑,翻身跃起,抖落了身上的藤条,接着摸向竹墙,寻着单薄处,用力一踹,只听“哗啦”一声响,竹墙被踹了个大洞。
拾起了包袱,他轻轻松松钻了出去,回望那破洞时,心下还嗤笑:“呵,就这破屋还想困我?”
可下一瞬,笑容便消失了。
腿!
秋凌川猛然意识到,自己那受伤的腿,现下好像一点儿都不疼了。他弯腰扒开裈裤,伤口处竟光洁如初,毫无痕迹。
“我是……还在做梦吗?这……怎么可能?”秋凌川感到不可思议,目光慌乱地扫过周遭,又陡然凝固,看向不远处。
视野中,凭空多了一女子,一袭葭灰色衣裙,静立于积雪之上,宛若云间生出的芦苇,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眼神纯净而空洞。正是姚安如。
月华映黑瞳。
这一次,秋凌川终于看得真切。她眉黛有势,鼻梁高挑,是英姿之相,但凤眼含情,唇若笑颜,又得秀华之韵。鬓边一缕白发,垂落胸前,随风而动,仿佛一片流云,不经意间抚摸着她的脸颊。
美,已经不足以形容。
秋凌川看得失了神,那一瞬间,他似乎嗅到了夏夜苇丛的气味。草本的清冽、泥土的潮湿、水域的微腥,还有苇杆浸泡后发酵的微微甜润……
不过,他很快又清醒过来。
见这位独居山中的女子,年似桃李,眉宇间却像凝着经年霜雪,特别是那缕白发,生得怪异,怎么看都不像凡俗之人。
“你……你是谁?”秋凌川问道。
姚安如没理他,径直走向竹屋破洞处,定定看着那个大窟窿。
“我……我就是……想出去。”秋凌川支支吾吾地解释。也不知为何,他有点心虚。
姚安如闻言,不紧不慢地走到竹屋另一侧,“吱嘎”一声拽开门,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这里有门,没锁。”
秋凌川跟了过去,见一扇小门洞开,顿时僵住了。他急于掩饰尴尬,故意提高了音量,急切地辩解道,“我怎知晓?我一醒来,身上缠满了藤条,任谁都会以为被绑了,自然以为门也是锁死的!”
姚安如淡淡回道:“用藤条将你缚住,方便拖过来。”说罢,又走回窟窿处,去捡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破竹板。
她的坦率逼得秋凌川无话可说,脸瞬间涨得通红。最后,他只能带着一点试探、一点挣扎,低声问道:“那……那我的腿伤……是你治好的?”
姚安如无意纠缠,只顾忙活手头的事,便回道:“郎君已大好,快请回吧。”
这下好了,承了人家的救命之恩,却毁了人家的屋子。秋凌川一时羞愧。眼下,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见姚安如抱着一堆残板,蹲在墙角,一块一块比划着,拼在那处窟窿上,试图修补,目光麻木又平静。秋凌川有点恍惚,感觉这一幕特别熟悉。
他猛然想起,那年,他不甘心自己的铸币厂落入公孙少君手里,点了一把火烧了。火光染红了夜幕,众人忙活许久,才将大伙扑灭。翌日清晨,铸币厂变成了一片废墟,秋凌川躲在不远处,等着看公孙少君失望的脸色。
只可惜,公孙家并无一人来此。倒是旮旯处的一个小伙计,顶着一脸黑灰,眼神空洞、麻木。他步履沉重地走在那堆废墟间,捡拾着地上扭曲变形的铜片,扶起倾倒的模具……
铸币厂从他手中交到公孙家,小伙计一直在。吃在这里,住在这里。眼下,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这一幕狠狠戳中秋凌川。
而眼前的姚安如,与那小伙计,何其相似。
回忆的辛酸,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别扭。秋凌川快步上前,挤到安如身边,不由分说地将她刚刚费力拼凑上的几块残板,三五下都拆了下来!动作急切又带着一股蛮横。
“你作甚?”姚安如不解地看着他。
秋凌川解释道:“不是这样补的,须得将这些残片清了,断口处削出斜面,再用新竹板嵌合。”
“不劳你操心,快走吧。”姚安如重新捡起块竹板,刚要继续手上的活计,手腕却被攥住了。
“你让开,当心扎着手。”秋凌川不由分说,接过竹板扔到一边,又伸出壮实的胳膊,将她挡到三步开外,自己则从包袱中翻出一把短刀,半跪在窟窿前,动作熟练利落,几下便将断口处的毛刺刮削平整。
他又瞥见旁边耷拉的竹板已泛起霉斑,五指扣住板缝,猛地发力。
“咔嚓”一声脆响,竹板是掰下来了,可连接竹板的藤条也松了,又听“哗啦”一阵,小小竹屋大半边都塌了。
秋凌川心下一惊,迅速跳起,一手将姚安如拽到身后,一手挡在自己额前。竹片簌簌砸落,顿时扬起一片烟尘。
待尘埃落定,两人望着歪斜的竹架和满地狼藉,都沉默了。
“那个……我肯定能修好。”秋凌川支支吾吾地说道。
姚安如缓缓转过脸来,素白面颊沾着竹屑,眼神依旧纯净空洞,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可越是这样,秋凌川越是茫然无措。习惯快意恩仇的他,根本看不懂这眼神,甚至有点怕。
“噗嗤!”
蓦地,姚安如笑出声来。
起先是极轻的嗤笑,渐渐地,沙哑的声音都变得清亮了。她扶着歪斜的竹架笑得直不起腰,眼角都沁出了泪。
而秋凌川僵在原地,怀中还抱着半截拆下来的竹板,活像一只呆头鹅。他望着姚安如笑得开怀,如残雪中盛开的第一朵扁桃花,点点粉红暖了整片山头。顿时,一种奇异的暖流涌过心尖,他竟也不自觉地咧开嘴,跟着傻笑起来。
“瞧瞧。”女子突然敛了笑,叹道:“人族就是蠢,越是上心、越卖力,越是容易搞砸。”
这下,秋凌川笑不出来了。
他最是敏感要强,心下觉得,方才跟着大笑的自己,在她眼中,怕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想到这,一股热血忽地涌上秋凌川的脸颊。他紧紧攥着竹片,仿佛要将它碾碎。“我能修好!”他重复道。
“不必了。”姚安如的嘴角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意,看向那堆废墟说道,“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不值得花时间打理。”
“花时间打理了,才不会摇摇欲坠。”秋凌川道。
话音刚落,姚安如怔了一下,随即,那沙哑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真的不必了,你走吧。”
“五日!”秋凌川向前垮了一步,坚定地说,“给我五日,一定能修好。”
“随你。”姚安如嗤笑一声,“总之,这竹屋我不要了。”说罢,她便走了,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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