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凌川盯着姚安如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那葭灰色的身影轻盈曼妙,却又有着不易察觉的傲慢。
他还没意识到,执意帮仙姬修竹屋的他,也是傲慢的。
秋凌川沉下一口气,将衣摆别上裤腰,站在那堆废墟中翻拣,将尚能使用的竹板摞作一处,扛去溪边清洗,又用石片刮去竹节处的蜡膜,这处最易藏匿虫蛀。
正干得起劲呢,忽闻“咔”一声脆响,短刀竟在竹节上磕出个缺口。他抚过刀刃,皱起眉头,又花了半个时辰在岩石上磨刀。
刀锋重新泛起冷光,日头已沉到山坳里,秋凌川起身时,眼前骤然发黑。紧接着,腹中便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从晕倒到现在,他一口东西都没吃,早就饿透腔了。
“罢了,今日先这样吧。”他望着渐暗的天色,知该寻些吃食了。
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一没有趁手的工具,二没有现成的吃食,五日之期确实紧迫。可秋凌川不愿被看轻,便憋着股气,定要将竹屋修得比原先还好。
经过一夜修整,第二日天不亮,秋凌川便揣着刀往竹林深处去。他要寻些粗壮的竹子,好作梁柱。
竹林间,残雪未消,散发着清冽的气味。秋凌川贪婪地嗅着那气味,忽间前方立着许多碗口粗的竹子。他疾步上前,单膝跪地,拿起短刀便去挑竹节发青的部位。刀尖即将触及时,整根竹身骤然泛起荧荧白光,嗡鸣声自竹腔迸发,振得人耳朵发麻。
秋凌川见此竹怪异,便放下刀仔细查看,发现竹身上竟刻着字:
“……昌……从戎……雍营……虞之战……破神矢……力战……亡……”
他识过一些字,但不多,只断断续续认出几个字。不过,仅仅这几个字,也能猜个大概。
七十年前,雍国于列国之中崛起,横扫天下,欲一统中州。然而,在收官之战中,虞王不知从哪儿寻到巫族的工匠,打造了破神矢。此箭一出,中箭者三魂俱灭,永绝轮回之路。
雍军刚毅,以血肉之躯对抗破神矢,大获全胜,从此山河归一,中州皆为大雍帝国。不过可惜的是,煌煌帝国盛极而衰,维持不足十年就分崩离析了。
秋凌川心下揣度,竹身上的字,大概说的就是那段往事。
“你怎么还没下山?”
背后忽地传来沙哑的声线。
他转身回望,还是姚安如。她静立数步之外,空灵的眸光穿透尘嚣,周身散发着难以名状的神秘,仿若流云跌落,飘渺得令人心惊,也美得令人动魄。
“你看,这竹子上有字。”秋凌川指向竹身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你不识字?”姚安如反问道。
“不识。”
姚安如闻言,心下的警惕悄然褪去,用一贯冷淡的语气说道:“与你无关的少问,赶紧下山吧。”
“我还不能走。”秋凌川道。
姚安如看到他手中的短刀,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图,便问道:“你伐竹作甚?”
秋凌川回道:“原先那个竹屋没有梁柱,稍微碰一下就散了,我挑个竹子作梁柱。”
“你还真修了?”姚安如嗤笑一声,“我不是说不用修了吗?我都不要了。再说,那残屋败瓦,没什么可修的。”
秋凌川挺了挺身子,说道:“那竹屋是我拆坏的,理应复原。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修不修是我的事。”
“随你。”姚安如说,“不过,这里的竹子不能伐哦。”
秋凌川道:“你放心,我只伐无字的。”
“那也不可以。”
“为何?”
姚安如解释道:“你看这竹林浩瀚,其实皆为一体。一条根茎盘绕错节,连通百万竹身,同根共生。伐其一株,整片竹海皆知。”
“这竹林是,你种下的?”秋凌川问。
“没错。”姚安如说,“竹子长得快,三年可为栋梁,二十载便成今日气象。”
“也罢,这里的竹,我不碰。”秋凌川说,“但你得告诉我,哪里的竹能伐。”
姚安如环顾四周,茫茫竹林看不到尽头,她叹了一口气,又向秋凌川确认了一遍:“你真要修那竹屋?”
“嗯。”秋凌川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
“也罢。”姚安如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随我来。”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迈步。秋凌川不敢耽搁,疾步紧随其后。
山风凛冽,吹动两人衣袂。秋凌川忍不住问道:“还不知姑娘,哦不,是仙姬,如何称呼?”
姚安如的身体顿了一下,她向后瞟了一眼,并未回头,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她引着他攀上一座陡峭孤峰,最终停在了一处断崖边缘。
姚安如目光扫过下方莽莽群山,很快锁定了属于自己的那片竹林。她并未言语,只朝着那个方向,轻轻挥手。刹那间,下方每棵竹子上的字皆闪烁起金光,万倾竹书,煌煌赫赫,蔚然成观。
秋凌川见到眼前景观,倒吸一口凉气,探身俯瞰,眼瞳被那片辉煌的竹书彻底占据,震撼得几乎失语:“这……这么多……”
姚安如收回手,那片耀目的金光也随之敛去,竹林复归苍翠。她抬手指向山峰背阴处一小片稀疏些的林子,声音平淡:“去那边寻吧。那里的草木,你可取用。”
秋凌川得了准许,立刻转身欲走。
“等等!”
姚安如突然叫住了他,又问道,“你非得修那竹屋吗?我已说过不要了,纵使你修好它,一座空置的破屋,又有什么意义?”她的声音微哑中透着些许空灵,还有一丝困惑。
秋凌川站在崖上,山风吹起他破旧的衣衫。他望着姚安如清冷的身影,没有片刻犹豫就回道:“我修了,它便有意义。”
轻飘飘一句话,却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
这是什么道理?
什么样的人,才会如此盲目而笃定,认为只要自己做了的事,就会有意义?
姚安如那空洞冷漠的眼神,倏地恍惚了一下。她像孩童般,下意识歪着头,怔怔看着秋凌川。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孔,此时才在她眼中铺陈开来:
他眉骨突出,状若浓云。浓云之下,一双长眼像黑曜石一般,幽深藏神。抬眸间,时而清澈,时而狡黠。他骨相棱角分明,人中脊突出,乍看是桀骜之相,可唇形厚重饱满,又添了一抹敦厚温和之感。
这张面孔,是嶙峋的山,是清澈的泉,也是一块灼热的陨石,刚刚坠入一片未知的湖……
姚安如倏然回神,藏起眼底那一丝波动,矮身蹲下,要坐在悬崖边歇歇脚。
“不可!”
秋凌川以为姚安如要寻短见,高喝一声,接着一个箭步冲上去,拦腰将她抱起,向后拖回三步。由于太紧张,后退的脚步乱了,两人顿时失衡,双双跌坐在地。即便这样,秋凌川的双手依旧紧紧扣着她。
“别做傻事!”他粗声道。
“你……”姚安如哭笑不得,“你先放开我。”
“不行!”
“我没打算做傻事。”她指向对岸断崖,解释道:“等巳时到了,日头照过去,这片竹林的影子便打在那崖壁上,成了一幅丹青之作。我只是赏景。”
“真的?”
“真的。”姚安如趁机挣脱他的钳制,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她心思微动,一个念头悄然成形。
于是,她抬头对秋凌川又道:“不然,你陪我一同等着?看看这幅天成的丹青,究竟像些什么?”
“好。”秋凌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就这样,二人并列,静座于崖边。姚安如的目光始终锁定对面的崖壁,秋凌川却有点心不在焉。
他时不时偷瞄着她。那英挺的轮廓,此刻如一弯明月,恬静温柔。而且不是高悬于天的明月,是水中的,看得见,也够得着。尤其是她鬓边那缕白发,随风摆动,时不时撩过秋凌川的脸颊和颈侧,令他心神恍惚。
孤男寡女,如此贴近,令秋凌川如坐针毡,一直紧绷着身子,很是不自在。
终于,他忍不住了,问道:“巳时到了吗?”
“再等等。”姚安如淡淡地回到。
“唔。”
须臾时间,秋凌川又问:“巳时到了吗?”
“还没。”姚安如回道,“到时候自然能看到。”
“唔。”
片刻后……
“巳时到了吗?”
姚安如闻言,大抵猜到秋凌川心思不在这,眼底闪过一丝失望,随即说道:“你走吧。”
“嗯?”秋凌川一愣,意识到自己反复催问确实失礼,急忙辩解,“我只是好奇!想快些瞧瞧那丹……那丹青妙作!”
“走吧,别看了,反正你也看不懂。你自便吧。”姚安如冷声道。
秋凌川听这话不乐意了,说道:“我还没看见呢,你怎知我看不懂。”
“那你慢慢看。”姚安如丢下这句,再不多言,她站起身来,走了。
“莫名其妙。”秋凌川胸中憋闷。明明是她相邀共赏,转眼却将他孤零零撇在这绝壁之上。
人敬神仙,敬的是那份不可知。
凡胎肉眼,本无缘窥见仙灵真容,唯有在生死悬于一线之际,方得一丝感应。秋凌川濒死之刻得遇姚安如,她救了他,他才得以看见那些仙灵神鬼。
只是,一旦看见,那份对不可知的敬畏便没了。否则,秋凌川怎敢对仙姬心生愠怒?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无名火,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下了这座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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