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塔是整片塔林的主塔,共八十三层,光是基台就有三丈之高,其下另有一个地宫。
当年雍王着急数十万工匠建造此塔,可谓穷心聚力,塔体异常坚固,即便历经屠城大火,也仅留壁上焦痕,根本结构未损分毫。
正因如此坚固难摧,此塔便成了施法布阵的上选。届时纵使法力全开,塔身亦安若磐石,可保万无一失。
稳妥起见,渠逸决意将萃灵池建于此塔之中。
秋凌川作为大匠师,首要便是考量营造法式,定下建造预案。他连着几日,反复勘测,最终选定地宫作为建池之地。毕竟,那么大一个池子,注满后重若千钧,若设于塔身或塔顶,恐塔体难承其重。
可接下来还有个麻烦。萃灵池运转,须借月华之力。为此,必须从塔顶至地宫,贯穿八十三层,凿出一条垂直天井,引月光直透地下。
这一改造,无异于重塑整座通天塔,工程浩大,堪比乾坤再造,其耗不可计数。
秋凌川原以为萃灵池仅用于炼妖,认为如此兴师动众,实在没必要,于是多次面谏渠逸,请求暂停工事,却屡遭驳回。无奈之下,他也只得从命。
不过,正是因为工程浩大,所需搬运、挖掘、建造等各类妖械极多,妖作坊不仅没有关停,反而增辟数处,日夜不休地赶制。
青蘅那边,也得加紧炼妖,既要维持足够的妖工,又需炼出大批元妖,抽髓制成妖械,全力支撑萃灵池的建造。
一时间,整座塔林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喧嚣。塔内凿声如雷,震动不绝;塔外妖工如蚁,穿梭不息;各类物资车马川流,扬起漫天尘烟。那场面,竟似重回当年数十万匠作共建塔林的恢宏场面。
姚安如住在未央塔中,常常在廊道眺望通天塔。她还不知,这萃灵池就是为她而建的,只是心下感叹,此塔危乎高哉,几乎凌云。
没错,倾倒的塔林,是大雍帝国惨无人道的铁证,可它依旧伟大,依旧令人敬畏。此奇观,是血肉的史诗,堪比神迹。而通天塔,则凝聚着正片塔林的雄魂,像一个巨人一样,屹立其间。
可巨人亦如凡人,一旦开膛破气,便离死不远了。更何况,如今要在塔身凿穿无数天井,造一条中空之路。
“可惜了。”
这日,姚安如望向对面的通天塔,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世间都逃不过一条——万般皆徒劳。”
“昭昭,你说什么?”身旁的玉孩儿仰头问道。
“没什么。”她转身向玉孩儿笑着,以掩去眼底的怅然,“我教你下棋,可好?”
“好呀!”玉孩儿雀跃着,从菱窗跳入屋内,又跳到案几上,牟足力气,将案边放置的棋罐推到中间,中途不慎洒落几枚棋子,叮当作响。
“昭昭,快来帮忙啊!”他急急唤道。
“这就来。”姚安如口中应着,却还在廊道上流连。
她看见远处有一人乘着双辕曲弧车妖,凌空而来。正是秋凌川。
这个男人立于车舆前端,身姿挺拔如松,一袭青骊色工师袍在风中上下翻飞,好似鸿雁展翅,掠过一片残垣断壁。
由于距离相去较远,姚安如不大能看得清他的面容。但见道他驾着车妖,环着通天塔,徐徐绕行,巡视工事的样子,便能猜到那长眉俊眼,此刻正凝着专注的眸光。
不知为何,见他这般模样,姚安如心头那“万事皆徒劳”之念,竟泛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悲伤。但很快,她又为悲伤怀感到羞耻。
明明早已看透的结局,何故伤怀?
明明是众生皆逃不过的宿命,又何苦期待一介凡人成为例外?
罢了,罢了。这一切,与她无关。
姚安如长叹一声,收敛了心绪,转身回到塔室中,与玉孩儿对坐弈棋,又吩咐玉巧将门掩上。眼不见为净。
通天塔这边,秋凌川飞经塔身上段,在新凿的天井处,发现洞口边缘的石材,竟出现了细微的应力裂纹。
“不好。”他心头一沉。只稍微细观便知,这裂纹是受力不均之兆,绝非寻常磨损。若放任不管,整座塔不知哪天就会突然倾塌。
于是,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木作小样,反复比对推敲。果然,依此态势,现有结构断难承受继续向上开凿之重。但症结到底在哪儿,他凝神半晌,竟百思不得其解。
蓦地,他想起先前在窑厂做工时,有个年约五旬、姓胡的副管事。他原本也是匠作出身,于营造法式上却颇有见识,不如请他来参详一番。
事不宜迟,秋凌川轻拍銮铃,车妖倏然转向,直朝城中窑厂飞去。
通天塔动工以来,砖瓦木石之需骤增,窑厂那边,近来也忙得不可开交,炉火熊熊,黑烟漫卷,昼夜不息。原先那点妖工妖械早已不够应付,城中男子几乎都被征去做工了。
秋凌川不多时,便抵达窑厂上空。他远远地瞧见窑厂门口人群聚集,嘈杂声中透着一股慌乱。
他驾着车妖,俯冲而下,停在人群前。众人认得是他,纷纷躬身让路,嘈杂声也低了下去。
秋凌川快步穿过人群,只见一名瘦削的年轻男子半跪在地,他面色焦黄,额角还沾着窑灰,怀中正躺着不省人事的窑工。
“师父,您醒醒啊……”年轻男子一边焦急地唤着,一边用颤抖的手,用力掐着此人的人中。
秋凌川抢上前去,单膝点地蹲下,这才看清,那昏迷者正是他要找的胡管事。
“怎么回事?”他沉声问道。
年轻男子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声音也在颤抖:“师父近来虚劳成疾,今早脸色就不大对劲儿,煞白煞白的,看着吓人。方才窑口烧出一批青砖,他在里面清点,一晃神儿就晕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
“虚劳成疾?”秋凌川眉头紧锁。
“可不是!”年轻男子说话间,眼泪就流出来了,“大匠师,您久未进城,不知道近来各处宅神都像发了狂似的。原先一日三滴血就能供养,如今非要十合不可。这么个供法,壮汉都撑不住,何况城中老弱?”
“说的是!”一旁有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站出来,“通天塔一动工,窑厂便也要日夜赶工,咱们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就着还要一日十合血供养宅神,这么下去,谁受得了?”
“是啊!不能再这样了!”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议论声越来越大,情绪渐渐激动难掩。
年轻男子缓了口气,低头看着怀中的胡管事,又泣声道:“咱们苍宁城,是按人头纳血税。师父家两个女娃,最小的才六岁,上面还有个老母。这些人的血税,都压在了师父身上。这才撑了几日,他就……”说到此处,他已哽咽难言。
见状,秋凌川心头突然堵得慌。
其实,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特向渠逸申请,购置了一批红参和当归,贴补城民。而补的远不及亏的。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先不说这个,赶紧送他去医馆,让郎中瞧瞧。”秋凌川催促道。
“哪儿还有郎中了?”年轻男子摇头苦笑,“咱们苍宁城就两位郎中,一位不堪重负,断了血税,被宅神整个吞下。两日后,只剩一具干尸被送回来,全身的血水都被抽干了。另一位,也像师父这般,虚劳晕厥,被妖卫带走医治。这次人倒是半日就回来了,可只剩一口气,魂却没了。听说在家中整日躺着,不吃不喝,像睡着了一样,谁叫都不醒。就这么撑了三天,最后还是走了。”
“有这等事?”秋凌川觉得蹊跷。这人一晕倒,要么活,要么死。怎会像睡着了一般,躺到断气?
“以前也有过。”人群中,又有一跛脚的汉子挤出来,一边擦着额上的汗珠,一边说道,“俺刚来苍宁城时,在精卫坊见过一户人家。那家的男人也是整天躺着不动,只会喘气。后来听俺媳妇说,那男人没几天就死了,留下个寡妇和一个娃儿。”
这人一番话,再次引起人群骚动。众人议论纷纷,而秋凌川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来苍宁城已足一年,本以为对这里了如指掌,却不想还有自己不知道的蹊跷。
“先不说旁的。”秋凌川强压心头焦灼,目光扫过人群,抬手指向两个身材最为魁梧的汉子,“你,还有你,过来搭把手,将胡管事抬到我车上。我先带他回塔林,再设法救治。”
话音落下,众人纹丝不动。
“还等什么呢?”秋凌川眉峰紧蹙,声音陡然提高,多了几分厉色。
这时,一直跪扶着胡管事的年轻男子抬起头,嘴唇哆嗦了几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大匠师,我们不是不信您,只是那万仙塔林……”
“塔林怎么了?”秋凌川追问。
“那地方,只怕是有去无回啊。”年轻男子声音愈发微弱。
“人都已经这样了!”秋凌川指着气息微弱的胡管事,心下更加急切,“再耽搁下去,便是眼睁睁看他死。”
“可是……”年轻男子语塞,泪珠滚落,却下意识地抱紧胡管事的手臂。
至于身旁众人,更是面面相觑,眼神交汇间,尽是惶恐与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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