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凌川自幼便习惯了独来独往,一切靠自己。如今在苍宁城贵为大匠师,按例该配有妖侍随从,却被他一口回绝。
他素来不喜身旁有人亦步亦趋,更何况,妖作坊制成的诸般车妖、器妖皆可随他心意驱使,比什么活生生的随从都更得力。因此,他出行时,身边往往只有那些形态各异的车妖相伴,并无旁人。
但这便利,也有不管用的时候。
就像此刻。
他见众人纹丝不动,没有一个愿意搭把手,将胡管事送去塔林,便只能自己动手。自己俯下身,拽过胡管事一条绵软无力的胳膊搭在肩上,腰腹发力,猛地将人背了起来,默然离开人群。
二人刚要上车,忽闻远处传来急促的呼喊:“大匠师!请留步!”
秋凌川循声望去,只见两名顶着硕大弯角的羊头妖卫正疾奔而来。他认得这两位,是青蘅麾下的得力干将,在他来苍宁城之前,就已常随青蘅左右。
眨眼间,妖卫已至近前,先是规规矩矩地向秋凌川行了个礼,四只眼睛骨碌碌地盯上他背上的胡管事,其中一位开口:“大匠师,这人死了?”
“还有一口气。”秋凌川道,“你们来得正好,速将此人送至我的塔室,着人医治,不得延误。”
两名妖卫交换了一个眼神,另一个接口道:“此等琐事,怎敢劳动大匠师亲力亲为?青蘅大人已有吩咐,命我等将此人带去她那儿。”
秋凌川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人刚晕倒,她怎会知晓?”
先前那妖卫咧开嘴,露出笑意:“大匠师说笑了,咱这苍宁城乃是妖法构筑之地,万妖脉络皆与塔林核心相连。这人库之中,但有丝毫风吹草动,皆难逃妖物之眼监察,瞬息便可传至青蘅大人处。”
“人库?”秋凌川捕捉到这个刺耳的词汇,声音陡然转高,目光锐利地盯住那妖卫,“你指的可是这城中百姓聚居之所?”
那妖卫自知失言,喉头一哽,眼神闪烁,一时语塞。
“那是旧时的称呼,早已废弃不用了!”另一名妖卫急忙打圆场,赔着笑脸,“大匠师切勿介意。”说着,两人便上前一步,伸手欲接过昏迷的胡管事。
“住手!”
一声嘶哑的吼叫响起,是那名年轻男子。他如同被激怒的豹子,从人群里猛冲出来,张开双臂挡在车妖前,双目赤红:“不准你们带走我师父!”
“对!不准带!”
“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让这些妖卫滚出去!”
……
那年轻男子的举动,像是一团火苗,将压抑已久的民怨点燃。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怒吼声、咒骂声汇成一片。更有几名膀大腰圆的汉子按捺不住,抄起手边的铁锹、木棍,甚至是从墙角捡起的碎砖烂瓦,呼喝着涌上前,将两名妖卫与秋凌川隔开,形成一道愤怒的人墙。
“大胆!反了你们!”一名妖卫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我们是奉青蘅大人之命,将此人带走,谁敢阻拦?”
“去你娘的狗屁命令!”
妖卫话音未落,便有一壮汉二话不说,抡起手中的铁耙,就朝那妖卫当头砸去。而妖卫反应极快,侧身闪避,铁耙便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刁民找死!”妖卫眼中凶光一闪,抬腿狠狠踹在壮汉胸口,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这一脚,彻底点燃了战火。
“跟他们拼了!”
“砸死这些妖怪!”
人群彻底疯狂了,积压的恐惧与愤怒化作拼死的勇气。人们挥舞着手中一切能称为武器的东西,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扑向两名妖卫。砖瓦、棍棒、拳头、脚踢,如同雨点般落下。
而那两个毕竟是妖卫,力大无穷,远胜于凡人,说是以一敌十也不过分。
一时间,场中混乱不堪,怒骂声、痛呼声、器物碰撞声、妖卫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尘土飞扬,鲜血溅落。
秋凌川见情势急转直下,心知不能再任由事态发展。
他当机立断,将胡管事小心安置在一旁相对安全的位置,自己则纵身跃上车妖顶部,驾车骤然升空,在混战人群的头顶盘旋一圈后,猛地加速旋转,向下俯冲。
强大的气流吹得众人东倒西歪,如同无形的墙壁,轰然压下,将扭打在一起的人群强行分开,攻势也随之停止。
“都给我住手!”秋凌川立于车妖之上,衣袍在气流中翻飞作响。他面色一沉,锋利的目光扫过惊疑不定的人群,“如此放肆,当我不存在吗?”
“大匠师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咱们没有活路了啊!”那年轻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起头,脸上混杂着尘土与泪水,伸出的手,颤抖地指向两名妖卫,“自从我们被诓进这苍宁城,这些妖卫就日夜在坊间巡查,美其名曰保护,实则就是监视。”
他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苍宁城分作十二坊,入城时验明身份,便被强行分派到不同坊区。一家人,血脉至亲,却可能被生生拆散,分置各坊。想去探望父母兄妹,本是人之常情,可这些妖卫看得死死的,根本不准我们跨出本坊半步。”
“没错!”人群中响起悲愤的附和声,“骨肉分离也就罢了,如今接二连三地死人,却没人管我们的死活,连个说法都没有!这鬼地方,我们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妖城祸人!”又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要么把这些妖怪赶走,要么放我们离开!”
秋凌川环视四周,众人的面孔因激动、恐惧和绝望而变得扭曲,心中突然五味杂陈。
来苍宁城一年有余,他也曾见过城中运转有序、太平安宁的时候。尤其是当他看到自己亲手改制而成的妖器妖械,被用于疏通沟渠、引水灌溉、搬运重物,切实利惠民生日常,心中那份作喜悦难以自抑。
他甚至畅想过,将这整座城池彻底妖化,炼成一个精密运转的**。城墙与塔楼可化为最坚固的堡垒,对外能自动预警、防御外敌;城内街巷脉络相通,妖械循着固定轨迹穿梭,高效运输人员物资;家家户户的宅神协同劳作,百姓可安居其中,享其便利。
可眼下,再好的愿景也落不了地,而问题根源,就出在血税上。妖物嗜血,妖兴势必伤民。
其实,若城中只有妖器妖械倒还好,城民还养得起,可那些妖卫、妖侍以及一众大妖,实在是多余。可偏偏塔林中近来多了许多生面孔,都是大妖。
秋凌川听渠逸说过,这些都是为了修建萃灵池,炼成的妖工。但他以为,凭借妖械辅助人力,足以完成工程,何必再多此一举。
很多事他想不明白,但眼下唯一能确定的是,照此下去,苍宁城怕是要出大事。
想到这,秋凌川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站在车妖之上,高声说道:“大家伙儿听着!尔等供养宅神之艰辛,承受劳役之重压,我秋凌川,今日亲眼见之,亲耳闻之,已了然于心。我虽不才,但为苍宁城大匠师,掌一方妖器营造之责。今日之事,我既遇见,便不会坐视不理!胡管事,我必尽力救治,保其平安。尔等所言冤屈,我亦将据实呈报城主府,恳请上官明察,给大家一个明白交代!”
他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时压下了场中骚动。见众人情绪稍稳,他又说道:“今日尔等聚众械斗,触犯城规,绝非良策。今日之事,若再演下去,徒增伤亡,于事何益?各位若信我,且散去,各安其业。我秋凌川在此承诺,三日内,必就诸位之苦,向城主讨个说法。若无所获,尔等再来寻我问责不迟!”
话音落定,众人悄声议论片刻,便各自离去。
秋凌川见情势稳定,转身背起昏迷的胡管事,欲将其安置上车。那两名妖卫也跟了过来。
“大匠师,交给我们就好。”说着,二人伸手又探了过来。
秋凌川后退一步,警惕的目光冷冷看着他们,“人我先带走,青蘅若非要此人,让她亲自来找我。”
“这……”一名妖卫面露难色,支支吾吾。
另一名妖卫眼神一厉,似是下了决心,踏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大匠师!您何必执意蹚这浑水?非是小的们不敬,此人,您定然是救不活的!强出头,只怕引火烧身!”
“呵。”秋凌川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只将人放在车妖上。自己也登上车,拍了下銮铃,高喝道:“起!”
可车妖刚腾空离地,却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并悬停在半空。秋凌川低头一看,只见那名妖卫,竟用双手死死扣住了车辕。
“松手!”秋凌川厉声道。
“对不住了,大匠师!青蘅大人之命,不敢有违!”那妖卫嘶吼一声,与同伴交换眼色。另一名妖卫趁势也猛地跃起,攀上车架,两人一左一右,强行抢夺胡管事。
秋凌川岂能容他们得逞。他举起铜臂,瞬间化作一条青铜长鞭,“啪啪”抽在两名妖卫身上。
一名妖卫闪避不及,肩甲应声碎裂,踉跄倒下。而另一名妖卫用手臂格挡时,顺势抓住秋凌川的铜鞭,用尽全力要将他拽下。
“混蛋!”秋凌川抬脚踹向妖卫,刚将其踹倒。另一个又翻身上来,抱住他的大腿,横竖不让他走。
就这样,车妖之上,鞭影翻飞,妖吼连连。那声音传遍四周,尚未远去的城民们闻声大惊,回头望去,只见大匠师正与两名妖卫在车妖上激烈搏斗。
“快去帮忙!”
众人怒吼着,重新涌了回来,棍棒、砖石如同雨点般朝着车妖上的两名妖卫砸去。
那两名妖卫本与秋凌川缠斗就已十分吃力,此刻骤然面对下方民众狂风暴雨般的袭击,顿时手忙脚乱,顾此失彼。
“帮我开路!”混乱中,其中一名妖卫吼道。
另外那个妖卫顿时会意,硬生生用身体撞向人群,撞开了一道空隙,令同伴顺着空隙逃出,自己则拖住众人。
那妖卫拼尽全力,向着最近的坊口狂奔,找到最近的宅神,踉跄地扑到近前,一口咬破拇指,将妖血抹在宅神的额头上,嘶声吼道:“丙字窑厂!速来援助!”
不过片刻功夫,街巷尽头便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十多名妖卫前来增援。他们杀气腾腾,直冲人群。
原本略占上风的人群,顿时压力陡增。新来的妖卫训练有素,结阵而战,威力绝非先前两名妖卫可比。
城民们虽凭着一腔血勇拼死抵抗,但终究是乌合之众,顷刻间便有多人受伤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
窑厂空地上,彻底陷入了一场混乱不堪的大混战,怒骂声、兵刃碰撞声、痛呼声交织成一片,局势再次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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