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暴动(五)

渠逸用最蛊惑的声线,说着最残忍的话。他身上熏香缭绕,丝丝缕缕钻入秋凌川鼻息,搅得他头脑昏沉。

他再也止不住内心的怒意,右臂如铁箍般猛地横压在渠逸胸口,猛地起身发力,“哐当”一声,将他狠狠掼在床榻上,自己则继续用右臂抵住他的喉咙,身躯悬在其上不足三寸之处,举起攥紧铜拳的左臂,高高抬起,以风雷之势重重砸下。

“啪!”

这一拳并未发出它该有的响声,只被渠逸一掌稳稳接住。

“凌川君,力气好大啊。”他的颈项尽管被扼着,气息却未乱,声线也依旧优雅,“你可还记得,这铜臂是谁赠予你的?”

此言如冰锥刺心,秋凌川紧握的铜拳蓦地一僵,力道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先前他是反感渠逸与青蘅的做派,但那是作为蝼蚁,骨子里对不可及之人的天然憎恶,是隔靴搔痒的不甘,是徒劳无功的愤恨。

后来渠逸器重他,封他为大匠师。权势加身,周遭尽是阿谀逢迎,往昔那份尖锐的愤恨,渐渐淡了。愤世嫉俗,竟成了一种习惯性的表情与戏谑,只在眉梢眼角、插科打诨间偶然流露。

渠逸这句轻飘飘的提醒,比方才任何威胁都更令人憎恶。因为他说对了。秋凌川引以为傲的力量,是他赋予的。非但今日的他,未必真能撼动渠逸分毫;即便这一拳真能重创其身,又何尝不是渠逸的胜利?何曾是他秋凌川的本事!

此刻,一股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铁链般缠住他。秋凌川胸中怒意翻涌,却寻不到半分宣泄的出口。

“呃啊!”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那迟滞的铜拳再次轰下。这一次,不再指向渠逸,而是狠狠砸向他身侧的床榻。

“哗啦——”床榻被击穿,木板碎裂,簌簌落地。

渠逸微微蹙眉,看着悬于身上的秋凌川,继续用柔和的声音刺激他:“方才便说过,切莫动怒,你也真是的。”他轻声喟叹,随即轻轻推开秋凌川,施施然起身下榻,行至案前,继续摆弄那些香料,“我也是没想到,那桃花对你而言,竟有这般奇效。不过细细想来,倒也并非无迹可循。”

渠逸说着,缓缓回头,看向瘫坐在榻边的秋凌川,“你虽为凡胎,三魂之中却刑天、精卫双系之力的加持,非同一般。不仅能熬过熔炼妖臂的蚀骨之痛,更能硬抗厉魄血雾的侵魂蚀魄,心智未乱。只是那妖臂,愈发灵通聪慧了,它不仅懂你心意,更懂如何引你为它所用,并且令你浑然不觉,只当是自己的心意。”

秋凌川胸口上下起伏,□□,还险在愤怒和无力中。听了这番话,一时不知何解,便不自觉地屏息,蹙着眉问道:“此话何意?”

“妖物终究难脱嗜血本性,你那妖臂亦如是。”渠逸语调平淡,字字清晰,“先前你自身精血充沛,足可滋养它。可一旦融入了厉魄,往后么……难说咯。”

嗜血?

秋凌川心头猛地一凛,蓦然忆起与青蘅缠斗时,那股陡然升腾、几乎令他沉溺的快意。当时他只觉痛快酣畅,不明所以。此刻想来,竟是由妖臂唤醒的嗜血之欲。一念及此,一股寒意窜起,令他瘫在地上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还有一事,须与你分说明白。”渠逸指尖捻起一抹香料,置于鼻端轻嗅,继续道,“我在这苍宁城中炼妖养妖,确需用人族的鲜血与生魂,但……”他抬眼,目光平静似水,“我未曾真正取过人命。那‘血税’之制,你初入此城便已知晓。这一年光景,你那妖作坊所出的妖器妖械,何止万千?城中所集血税,半数都供养于你啊。若论歹毒……凌川君,你又当如何自处?”

“那青蘅抽走的生魂呢?”秋凌川厉声质问。

“青蘅只取生魂,用以炼化大妖,不曾伤人性命。”渠逸语气依旧波澜不惊,“那些人,不都活着送回去了么?”

“一动不动,终日昏睡如死物,那也叫活着?”秋凌川目眦欲裂,声音里压着悲愤。

“怎么不算?”渠逸挑眉轻笑,“人身和魂灵,分而续存,也算活。况且,化作大妖,寿元更长呢。”

“我辩不过你,也不同你辩。”秋凌川将脸别向一边,本不想再理会渠逸。可心中思虑半晌,还是不服,便转过脸来:“这苍宁城,本可成一方净土,容世间流离者安身立命,偏被你这炼妖之术搅得血亲离散,人人自危,苟延残喘。你这般倒行逆施,搅乱阴阳伦常,就不怕遭天谴吗?”

“哈哈哈哈……”渠逸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熏香缭绕的塔室内回荡,竟溢出点点泪光,衬得他容颜愈发妖异魅惑。他抬手,用指尖优雅地拭去眼角湿泪,片刻后才悠然道:“天谴?呵,那不过是唬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九天之上,玄霄仙都,至圣至乐之地,从不设刑罚。”

“……”

秋凌川一时无语。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袭遍全身,他只觉得头脑发胀,迫不及待逃离这个熏香馥郁的塔室。

他不过一介草民,凭手艺安身立命,所求不过是精诚所至,能换得金石为开的结果。可这世道,人心鬼蜮,世事荒唐,每每令他心灰意冷,了无生趣。

正当秋凌川神思恍惚之际,渠逸已悄然起身,绣金衣摆拂过地面,踱至他面前,缓缓蹲下。两人距离骤然拉近,渠逸那张绝美的脸庞几乎贴到秋凌川鼻尖,琉璃般的双眸如深潭般映照他疲惫的神态。

“凌川君,”渠逸的声音低沉而磁性,“我唤你一声‘凌川君’,便是你我有缘。原本,你也该如同那些凡俗蝼蚁一般,被豢养在坊间笼舍之内,静待时机,被抽出三魂,填入妖躯。可是……”他伸手搭在秋凌川的铜臂上,自上而下抚摸,伴随叹息般的轻语,“你太特别了,特别到我竟有些舍不得。而今,你又吸食了那桃花,更是脱胎换骨,非同凡响。你注定要成为我的左膀右臂,不如从今往后,忘却凡尘种种牵绊,只忠于我一人。”

说话间,渠逸这只手又回到秋凌川的左肩上,略带力道地抓着他。“至于那些人族……”他的目光落在掌下的铜臂上,眼中满是欣赏,“人族不过是庸碌之辈,蝇营狗苟之众。他们心中何曾坚守过真正的黑白道义?他们为苟延一日,便能忍下血税之苦,而我给了他们生路,他们又是怎么报答我的?这些贪生畏死之徒,他们可曾算计过,我所赐予的安稳,远比他们献出的那点精血珍贵得多。”

渠逸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秋凌川苍白的脸上:“所以,不必理会那些人族。你,早已凌驾其上,再无需被那些凡俗的伦理纲常所束缚。只要你想,便可随心所欲,纵情而为。而我会满足你所有渴求。”

“你知道我渴求什么吗?”秋凌川的声音掺杂着一丝质问。他从未正儿八经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只是面对不同境遇,尽量做出最好的选择。

“人活一世,所求不过顶天立地一口气。”渠逸轻笑,仿佛早已洞穿秋凌川,“你初临苍宁城时,不肯以血饲宅神,我便知你野性难驯。这般性情,倒是与我很像。所以我信你,如同信我自己,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登临绝顶。但……”渠逸话锋陡转,“我得教你明白,凡俗蝼蚁发自内心的敬畏,从来不是源于你能庇护他们,而是源于他们深信,你能弹指间令他们万劫不复。因此,你不可对城民流露丝毫仁慈,要让他们怕你,怕到骨子里,怕到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生出。”

秋凌川咬牙驳斥,“今日窑厂之事,城民反心已起!往后,只会有更多、更烈的暴乱!”

“哈哈哈哈……”渠逸又是一阵低沉而笃定的笑声,“凌川君啊,你做了这许多年人族,竟还不如我懂得透彻。告诉你,在你来这苍宁城之前,此城从未有过任何暴动。”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直刺秋凌川眼底,“你可信?但凡今日出现在窑厂的,不是你秋凌川,而是青蘅,或者城中任何一个管事妖卫,那群怯懦的凡人,绝无一人敢动手。他们只做给你看呐,凌川君。”

渠逸言语总是充满了蛊惑,不能多思考一个字,否则便会轻易入其彀中。因此,秋凌川想都未想,便倔强地脱口而出:“我不信!”

渠逸唇边噙着一抹浅笑:“若不信,你我,赌上一局如何?”

“怎么赌?”

渠逸从容不迫道:“公孙家那位少君,自雁门郡尉擢升任翊州刺史后,便在隐宝楼又订了一批妖兵。你亲自押送往翊州,交予公孙少君。此行,你可看清他治下的翊州是何光景。”他微微倾身,目光如炬,直视秋凌川,“待你归来,对照这苍宁城,你便知晓,我所言非虚。人性温良是虚妄幻影,肉身凡胎更是弱不禁风,唯有破茧成妖方得坦途。待你人情这一点,必定心甘情愿归顺于我。而我会将你另一臂,也炼为妖臂。”

一听到渠逸有意为自己连另一条妖臂,秋凌川犹豫了。这条妖臂有多受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者,谁会抗拒变得更强呢?

不过,他还是谨慎地问道:“如若不然呢?”

渠逸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俯瞰棋局的从容:“若那时你还心存异议,这城主,你来做,如何?”

“那你呢?”秋凌川追问。

渠逸眸色一闪,藏着一份期待:“我本就不属于人间,自当反回来处。”

秋凌川闻言,盯着渠逸看了好一会儿,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像是能穿透人心。或者说,能蛊惑人心。秋凌川只觉得左臂隐隐发热,尤其是被渠逸手掌覆盖的地方。

苍宁城,即便是被世间遗忘的地方,也该有一位主人。他秋凌川,为何不可?

一切压根用不少考虑。秋凌川只是看着渠逸,确定了他不是在开玩笑,确定他不打算反悔,才缓缓站起身来,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何时动身去往翊州?”

“随你。”

“好!”

赌约既成,秋凌川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渠逸那幽香弥漫的居所。

春意渐浓,苍宁城的夜风越来越温暖和煦,锦缎似的抚过面颊。秋凌川忽地停下脚步,回身伫立,迎着那暖风,极目远眺。

远方的山峦深深隐匿于黑暗中,一弯残月孤悬天际,为苍穹洒下几点幽光,却丝毫照不亮那连绵的阴影。于是,山影蛰伏,便如同盘踞大地的远古巨兽,正于沉睡中积蓄着力量,随时可能撕裂眼前的宁静,发出撼天动地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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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了命变成底层仙民
连载中裴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