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凌川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到承露塔内的居所,躺在柔软但冰冷的床榻上,辗转反侧,竟无半分睡意,索性翻起身来,唤来妖侍,索要烈酒痛饮。
一杯接着一杯,一杯接一杯,辛辣入喉,灼烧着五脏腑,不知不觉便饮下一整坛。终于,酒气上涌,视野渐渐模糊、旋转,眼皮子也越来越沉。
“咣当”一声闷响,他的身子软软地歪倒在地,人事不省。
梦中,渠逸的身影悄然浮现,怀中抱着一个又长又大的檀木盒子。他将盒盖开启,幽光流转,内里赫然是一条泛着冷冽青铜光泽的妖臂,他要为秋凌川接续这断臂。
取百年老藤,挖空核心,注入妖随,再入地途鼎炼化,终成半截妖体。以此藤链接青铜臂,再入鼎中二次炼化,便克成一条青铜妖臂。
渠逸缓步上前,指尖轻挑,解开秋凌川的衣襟,露出光溜溜的膀子。接着,他神色凝重,手中利刃寒光一闪,没有丝毫迟疑,稳准狠地斩落。
“呃啊——”
剧痛山崩一般袭来,秋凌川浑身筋肉绷硬如铁,喉间爆出沉闷嘶吼。渠逸将早有预备的木条塞入口中,被他死死咬住,牙关咯咯作响,青筋在额角暴跳。
痛!
这痛楚简直要将魂魄撕裂。秋凌川接连咬断了七八根木条,咬到齿龈崩裂,浓郁血腥气瞬间溢满口腔。
然而,诡异的是,粘稠温热的血液弥漫在唇舌之间,竟有一丝令人晕眩的甜味,仿佛甘醇的美酒,丝丝缕缕渗入神魂深处,诱得他忍不住饥渴地、贪婪地,一口又一口,吮吸着自己涌出的鲜血。
不知煎熬了多久,妖臂终是接驳完毕。整个过程极为精密复杂,操作时,渠逸额角沁着细密汗珠,执刀的手却稳如磐石。他唤妖侍搬来一人高的铜镜,让秋凌川检视新臂是否合度。
秋凌川喘息未定,抬眼望向镜中,惊愕的表情猛得浮现。
也不知何时,他的一边嘴角被自己咬破,豁开一个长长的裂口,掠过眼角,一直延伸到额头。半边脸被鲜血浸染,模糊了俊朗的轮廓,看起来人不人,鬼不鬼……
“啊!”
秋凌川被这噩梦中的景象吓着了,一个激灵从冰冷的地面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冷汗霎时浸透了衣衫。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抬眼望向窗外,天快要亮了。这时,他突然感到腹中翻腾,一泡尿憋得难受,于适,他挣扎着爬起来去解手。
宿醉未消,头痛欲裂,他深一脚浅一脚,昏昏沉沉地在廊道中摸索穿行,不知不觉竟绕到了塔外。
他踉踉跄跄走到一堵高耸的断墙残骸下,昏头昏脑地掀开衣摆,解下腰巾,对着那面墙开始放水。
酣畅淋漓之后,他哆嗦了一下,抖了抖,又揉了揉沉重的眼皮,一抬头,竟看见那高墙上坐着一个人,正对着自己头顶。
秋凌川吓得一激灵,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连退几步,这才看清,竟是姚安如。
她着一袭兰苕色的直裾长裙,在黎明蒙昧的曦光里,更像沉静的葭灰。鬓边那缕惹眼的白发被仔细梳起,斜斜别在竹蝶之下,宛如一道凝结的流光。最摄人心魄的,仍是那张玉莹尘清的脸庞,像荒原尽头孤悬的皎月,漫不经心投下一缕清辉,将荒芜变成梦幻之境。
每次撞见她的目光,秋凌川都如同一个在无边荒原中踽踽独行的旅人,正偷偷掏出那些无处安放、无人愿闻的心事独自咀嚼伤怀,却猝不及防被人窥见了内心。
寻常时日,他心底深处是隐隐盼着这一刻的。毕竟独自生长的孤寂岁月,无人知晓的苦痛挣扎,总渴望被另一个灵魂看见、触碰。
但此刻不同。
此刻,他只想安安静静解个手。
这下可好,竟被最在意的人撞个正着。一股滚烫的热意瞬间从耳根烧到脖颈,臊得他恨不能钻进地缝。他又羞又恼,双手下意识地捂向胯间,气急败坏地冲她喊道:“仙姬怎的半夜溜墙头,偷看男人解手?!”
“我怎知你要解手。”姚安如居高临下,沙哑的嗓音显得漫不经心,目光也不经意般微微向下,掠过他仓惶掩饰之处。
“看什么看!”秋凌川气得声音都劈了叉。
姚安如没说话,只看着双脚摆动,轻轻捶打着墙壁,发出单调的响声。月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显得愈发清冷疏离。
死寂在空气中弥漫。秋凌川终究按捺不住心头疑惑,强压下尴尬,闷声问道:“你,在这儿作甚?”
墙头的轻响突然停了。姚安如哑声道:“我……踏室阴冷憋闷,我……透透气。”
“未央塔下有四座亭,平日都有人搭理,整洁宜人,怎的不去哪儿?承露塔周,皆是残垣断壁、碎石瓦砾,在这散心透气,岂不更心烦意乱?”秋凌川随口问道,他仍有些不自在。
“我……”姚安如睫毛频繁地眨动,笨拙地解释,“是……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到这里了。”
她未能言明实情。
其实,她是专程来寻秋凌川的。人早已到了他门前,那手抬起要叩门,却又犹犹豫豫地落下,独自在门扉前逡巡良久后,干脆放弃了,转而出塔,在这半堵断墙之上,枯坐了一整夜。她想,待天色放亮,秋凌川自塔中步出,便能顺理成章地与他“偶遇”。
而她这般踌躇不定、畏首畏尾,皆因那条青铜妖臂。
神兵利器在手,谁能忍住一试锋芒的冲动?重逢那日,姚安如瞥见秋凌川挥舞那青铜妖臂时眉宇间飞扬的神采,心中便是一沉,霎时预感到他心境的深处,已悄然蛰伏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
她胸中翻涌起厌恶。这厌恶,不仅源于那妖臂本身牵扯而出的杀戮气息,更在于他是她复活的,是她破天荒地动用了那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为之战栗的恐怖力量。
当初虞都之战,面对那些不死不灭的狰狞行尸,姚安如能活着归来,所依仗的,正是这股力量。它不同于仙家的清正法术,难以言喻,晦涩幽深,仿佛是源自生命最底层的本能,一种对“生”与“杀”近乎原始的、无需意念催动的绝对掌控。
然而,每一次唤醒这力量,姚安如的神魂都要受一番煎熬。她的意识仿佛被粗暴地剥离躯壳,放逐于万界之外的荒芜虚空。在那里,她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唯有死寂与空洞永恒包裹。她曾试图挣扎,努力回想熟悉的面容、珍视的旧物、刻骨的悲欢……可骇然的是,每一分记忆浮现,便会被抹去一分。那虚无像一个霸道的君主,在她的意识疆域,一寸一寸攻城掠地,直至插满它死寂的旌旗。
熬过这般神魂湮灭之苦,姚安如方能短暂获得操弄生死的能力。她为秋凌川,熬过一次。那时,她心中尚存一缕微弱的幻想,愿他能成为众生徒劳中的一个意外,一个挣脱轮回的变数,而非沦为一个人不人、妖不妖、仅供驱使玩赏的怪物。
可偏偏秋凌川用妖臂铜手,修复了竹蝶。
姚安如不得不思考,该如何定义这个妖臂?如何定义秋凌川这样的存在?他非纯粹之妖,亦非完整之人。这般悖逆常理的存在,寰宇天地的铁律,还能约束他吗?如若不能,这样的存在,是否能突破众生徒劳的宿命?
或许,唯有亲眼目睹,方得一窥端倪。
秋凌川不明就里,随口问到:“枯坐着有甚趣味?要不,我唤来妖车,载你于这塔林上驰骋一番,或去后山观日出?”
“不必了。”姚安如声音轻得像拂过草尖的微风。
“那我去取件披风。”他说着便要转身,“晨曦寒气重,仔细着凉。”
“无妨。”姚安如那略微沙哑的嗓音,像是被烈酒熨烫过,慵懒中裹着沉醉,“你上来,陪我一会儿。”她伸出手,伸向秋凌川。
秋凌川看着那只玉手,指甲尖反着幽光,顿时心神一荡。“等着。”他没有直接搭上她的手,而是踩着一旁的乱石,一跃翻上高墙,坐在姚安如身侧。
“嘿嘿。”难得仙姬主动相邀,他情难自抑地憨笑两声。可一转头,撞见她平淡无波的神色,笑意顿时僵在嘴角,慌忙敛了去,只觉浑身不自在,拘谨地坐着。
两人一时无言,唯有晨风穿隙而过。
姚安如本想提那妖臂之事,可这妖臂牵扯的思绪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半晌,才改口问道:“你有枚银戒,遗落在天权山,可还记得?”
“唔,不知几时丢的。”秋凌川挠了挠头,轻声一叹,“天权山那般大,丢了怕也寻不回。罢了,随它去吧。”
姚安如话语间带上几分迟疑吞吐,“银戒……其实被我拾到了。我托给了渠逸君,请他转交于你。”
“何时的事?我怎全然不知?”秋凌川诧异。
“渠逸君,未曾给你?”姚安如反问。
“没有啊。”
两人面面相觑,愕然地眨了眨眼。旋即,秋凌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一枚银戒罢了,原非什么紧要物件,想是城主贵人事忙,忘了。无妨,回头我自去问他讨要便是。”
“不打紧么?”姚安如凝视着他,欲言又止。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此番下山,正是为了送这“不打紧”的物件而来,话到唇边,终究咽了回去。
秋凌川却又道:“那原是我阿母的旧物。带在身边,想着若遇窘迫,或可暂渡难关。不过如今……”他举起右手,在姚安如眼前一晃,食指上那枚金镶玉的阔戒流光溢彩,分外夺目,“不过一枚戒指,如今我这里,不缺。”
“既是阿母旧物,终究该好生收着。”姚安如道。
“嗨,我都忘了阿母长什么样了。”秋凌川低笑一声,略带苦涩,声音也近乎呢喃,“一枚素圈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穷苦人家,托物寄情最是奢侈,也最是无用。秋凌川心中有怨,若阿母真心疼他,何至于撇下他?这枚银戒,本就是阿母欠他的。他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丢了又何妨?难不成阿母还能跳出来管束他不成?
然而,恨归恨。事实上,每每看到那银戒,阿母那模糊得只剩背影的影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浮上心头。偏又是这份念想,令秋凌川感到羞耻,他恨自己这般拖泥带水,全无男子汉该有的干脆利落。
想到这,矛盾的情绪缠上心头。但碍于姚安如在身侧,他只得按下这份心绪,微微垂首,眉心蹙起一道不易察觉的痕。
晨光熹微,姚安如未能看清他神情,更无从揣测他心意,仍顺着话头追问:“可我见你,总爱摩挲那银戒,看得入神。尤其是那次,你将死之际,我见你将它高高举起,凝望许久。当时我还道,戒圈上定是镌了什么要紧东西。后来拾起细看,才知不过一枚寻常素戒,空空荡荡。”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似在解释,心底却暗藏一丝埋怨。怨他这般举动,平白让她生了误会。早知此物并非紧要,她何苦跋涉这一程?
秋凌川却未能听出她弦外之音,只当她好奇自己举戒的缘由,心底反倒漾起一丝隐秘的得意。于是,他倏然凑近过来,那张俊朗的脸略微顿了顿,携一缕温暖的气息,欺近姚安如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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