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凌川猝然欺近,姚安如被他这毫无征兆的举动弄得一怔。她呼吸微顿,下意识想挪身退避,可那铜臂却已悄然横亘于身后,五指撑在身侧的墙头,臂弯的夹角,几乎将她半个身子虚虚拢住。
“你……”姚安如感到周遭气息陡然升温,心口怦然,擂鼓般在胸腔中闷响。她心绪越是纷乱,越是急于揣测秋凌川下一步动作,不知不觉,竟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期许。
接着,秋凌川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声音低沉:“取下来。”
“嗯?”她一时未明,眸中水光轻漾。
“戒指,取下来。”
“哦。”
姚安如依言,两指捏住那枚金镶玉宽戒的两侧,缓缓褪下。指尖无意蹭过他掌心的肌肤,那细微的触感竟令她似被烫着般,瑟缩了一下。
玉戒离指,秋凌川又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高高举起,身体顺势又近了几寸。此时,两人的脸颊几乎贴在一处,姚安如甚至能嗅到他的皮脂味和酒气,粗粝又温暖,在这阴湿的塔林中,犹如一堆篝火,烘得她耳根发热。
秋凌川倾着脖颈,努力靠近姚安如的视线,并轻轻转动她的手腕,调整角度,令戒指对准天边那轮残月。
姚安如顺着他的目光,抬眸望去,只见那小小的戒环之中,恰巧圈住了那一轮残月。
这时,耳畔倏地拂过秋凌川温热的吐息,还伴随着低沉而悠缓的吟唱:“月儿圆,月儿圆,金光笼起大银盘,阿爹看见月儿满,翻过山梁早回还……”
原来是……
满月。
姚安如恍然大悟。
银戒也好,玉戒也罢,当它们被高高举起,对准苍穹之时,戒圈内承载的,便是一轮完满的月亮。这月亮中,半壁清辉是真正的月光,而另一半深邃的黑暗,却在秋凌川的心底,悄然圆满。
“月儿圆,月儿圆,高粱饴糖留半边,年年岁岁共此甜……”秋凌川又低吟了一遍。那声音虽然清冽浑厚,甚是好听,却再无半分孩童的纯真悦耳,而是多了几分寂寥,几分坚韧。
歌声入耳,丝丝缕缕,撩动心弦。
姚安如凝望着戒圈中的半片薄薄的月影,鼻尖莫名泛起酸涩。凡人之心,便是如此独特,见山知棱角之形,见水识起伏之理,见天认穹窿之圆,见地辨四方之矩。从此心中便有了范式,有了规矩,也有了是非对错之法度。方圆既成,便深深扎根于生命之中。纵使山峦崩摧而形缺,河水干涸而势改,大地倾覆而矩失,月轮隐没而圆遁,可心中的规矩不改,长存于凡尘俗念之间。
姚安如不相信圆满,可凡人于虚无中构建圆满的决心,却令人动容。
秋凌川磁性的尾音渐渐收拢,耳畔的吐息也慢慢淡去,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温热,萦绕在姚安如的颊边。
她微微侧首,看向近在咫尺的秋凌川,太近了,看不清他的全貌,唯有那挺拔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颌。上面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似乎都散发着浑浊而野性的气息,山洪一般,将她的冷静冲溃。
心底那股冲动再难抑制,她终究是顺从了它,双唇轻启,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你能……像上次那般待我么?”
“哪次?”
秋凌川低沉而清越的声音一响,姚安如感觉周遭连带着振动,心尖又是一阵酥麻。
“就是上次……”姚安如未及答完,已然不由自主地抬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下一刻,她带着些许决然,双唇印了上去。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秋凌川彻底怔住。脑中霎时空白,仿佛神魂都被抽离。然而,仙姬唇瓣的柔软与温热,生涩地搅动着他的唇齿,也搅动了他的血液,很快热腾了起来。他反应过来,开始以更深、更卖力的吻回应她。
“你不早说。”他用低沉滚烫的气息埋怨着,含糊而黏腻,另一边又伸出双手,将姚安如箍进怀里。紧紧。
今日残月,清辉冷冷,照着塔林的断壁残垣。
两人相拥,在一片碎石瓦砾中,在倾颓的万仙塔林中,在曾被血洗的苍宁城,在璇玑岭的余脉下,在中州无尽的乱世,在混沌与清明的漩涡中……
“你不早说。”秋凌川又呢喃一句,宽厚的右手掌颤抖着,沿着姚安如的脊骨贪婪游走。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指下肌肤的战栗,那细微的、因他而起的战栗,点燃了血液里的狂野和兴奋。
然而,他的左臂,就是那强悍的青铜臂,承托着她的重量,却是冰冷麻木的,丝毫感受不到悸动,像是一截枯木。
此刻忘情,不得圆满,真是扫兴。
秋凌川焦渴而不甘,他不得不更加投入,以弥补铜臂带来的感官缺失。他伸直了脖子,用深吻压着姚安如,迫使她的后颈枕在铜臂上,右手贪婪而急切地探索她的肌理与骨骼。
月亮开始塌陷。
塔林的废墟,一点点淹没了月亮的下轮廓,像个刚醒来的饿鬼,一口一口吞下烙饼。
姚安如被炽热包裹着,意识早已沉醉,浑身上下没有骨头一般,软软地偎着。可这温存转瞬即逝,暖意骤然退去,周遭只剩下凉薄的空气。她睁开眼睛,见秋凌川已经松开手,垂着头,别过脸去,一幅沮丧失落的样子。
“怎么了?”姚安如轻声问。
秋凌川略抬了抬那只铜臂,端详片刻,又任其重重垂下,深深叹了口气:“没事。”
说罢,他便要跳下去,却被姚安如一把拉住那铜臂。
“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她严肃认真地看着他,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秋凌川始终半垂着头,眼神游移不定,支支吾吾道:“我……我想……哎呀!”他突然烦躁起来,“你别问了,我说不出口。”
“你想要我?”
姚安如一语中的,倒是惊得秋凌川一怔。
“我……没……没有。”他低声而含糊地说道。
“那就是不想要?”
“……”
秋凌川一个大男人,温香软玉在怀,怎么会不动心思。他甚至想过,他甚至想过,就算仙姬只是一时兴起,拿他寻开心,他也是愿意的。
只是那个铜臂,虽然长在自己身上,却无法与自己身心一体。他能感受到臂中妖力躁动,总在他忘情激动时,便隐隐泛起凶戾之气。那感觉,像是被另一个意识窥视着、蛊惑着,让他无法全然沉浸在这一刻的温柔中。
姚安如看出他在纠结,放柔了声音:“我救过你一次。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秋凌川犹豫半晌,终于低声道:“只是……感觉不太好。”
“感觉不太好?”姚安如微微挑眉。
“嗯。”秋凌川再次抬起铜臂,沉声说道,“身子残了,心气就矮半截。当初我央求城主,铸了此臂,补上这半截,本以为要胜于常人,可是……可是……”
他不知该如何说清楚心中纠葛,便将近来之事,乱七八糟,全部讲给姚安如听。从苍宁城中的暴动,到徒手困住青蘅,再到渠逸那番吊诡之言,特别是吸食血雾后的诡异力量,都一一倾吐。他早已顾不得颜面,越说便越想说,恨不能将每处细节都都摊开在她面前。
可他唯独没提一件事,便是自己已经答应渠逸,要去往翊州送妖兵,并且两人还有个赌约。
在秋凌川心中,铜臂无法感知温存,也确实令他失望,但他还是拒绝不了这份力量的诱惑。他所焦虑的,是自己作为大匠师,今后该何去何从。毕竟,他既无法全然听信渠逸,也无法完全遵从自己的内心。
姚安如思索片刻,说道:“民变民乱自古有之,或因天灾,或因**。而你是大匠师,专司妖作事务。此事说到底,与你并无直接干系。”
她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平静,平静得近乎漠然。秋凌川顿时心凉了半截,觉得她根本不懂自己,只是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还劝他作壁上观。
“相不相干,不是旁人说了算的。”秋凌川语气转硬,“我亲眼见到那胡管事被抽干了血,还有窑厂劳工被活生生抽走了魂,此等戕害人命之事,岂能袖手旁观?”
“可你现在只能袖手旁观,不是吗?”姚安如依旧淡定。
“我……”秋凌川一时语塞,他确实不知如何是好,便低声埋怨,“这铜臂,受渠逸所制,我能有什么法子?我本不想说,是你非要问,问了又嘲笑我。”
“其实,旁观未必是坏事。”姚安如道,“你本是凡人,惜己命,惜人命,天经地义。我知你心系城民,不忍见众人受劳役血税之苦。但问题恰在于此。”
“什么意思?”
“经此一事,城民未必再认你了。”姚安如道,“你既然心系城民,当时便该带众人揭竿而起,利用青蘅保全自己,做好与渠逸君抗衡到底的打算。可你未曾料及,又被渠逸君夺去先机。他用陶埙控制了你的妖臂,城民都亲眼目睹。如今,你在他们眼中,是人是妖,尚未可知。”
“我怎会是妖?”秋凌川调门突然拔高。
“你同我争辩无用。旁人如何看你,不由你我能说的算的。他们如今看你,要么是听命于渠逸的妖,要么是受制于渠逸的人。无论哪一种,他们都不会再信你。即便还有人认为你会站在他们一边,也看得出,你已是有心无力了。”姚安如的声音沙哑又清冷,听得人更加恼火。
秋凌川虽然不悦,可他心知,她说这番话句句在理,于是更加恼火,憋着闷气小声嘀咕道:“就知道,你也没法子。”
“路要一步一步走。”姚安如道,“方才你说过,妖臂在诱你杀戮。那么眼下,你得先学会驯服这妖臂。”
“如何驯服?”
姚安如向秋凌川挪了挪,缓缓扬起下巴,将纤长的脖子展露在他面前。秋凌川看着她的玉颈,喉结动了一下,低声道:“你这是……”
姚安如没说话,只抓起他铜臂的手掌,覆在自己的咽喉上,沙哑的声音轻道:“你试试,可否碎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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