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绯红,晨曦却是青色的,镀在姚秋二人身上,迷迷蒙蒙,是两个困在混沌梦境中的影子。
太沉重的情义不适合坦白,只会为对方徒增负担。正如姚安如,她承认自己为一枚银戒奔赴而来,承认了对秋凌川的在意,更愿意牺牲自己助他驯服妖臂,又能如何呢?
他并不领情。
他脑海中还回荡着姚安如的话——“极其厌恶铜臂”。
日光唤醒万物,塔林中,几只鸟儿发出啼鸣。秋凌川循声望去,在不远处另一座塔下,有一株古榕树,树大参天,枝繁叶茂。就在枝杈间,座着个鸟窝,这啼鸣正是从鸟窝中传来。
见状,他伸出铜臂,指尖并拢延长,成为一条铜鞭,狠狠向榕树抽去。
“噼啪——”
一声巨响后,偌大的榕树,半边树枝皆被铜鞭削去,连同那鸟窝在内。一瞬间,塔林中再没了鸟鸣。
姚安如见状,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将话咽了回去。她面上静默不语,可心中却起了些许忐忑。此刻,她竟半点都猜不透秋凌川的心思。
“姚将军。”秋凌川缓缓收回铜臂,来回翻转几下,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铜手上,带着几分戏谑的欣赏,“其实,我也打过仗。”
“嗯?”
“不仅打过仗,还屠过城呢。”秋凌川冷笑道。
早年间的秋凌川,漂泊无依,流浪至黄州,为武昭侯治地。恰逢武昭侯攻打泗城,招兵买马,年方十四的秋凌川,到征兵的年龄,便为了一口饭吃,投了军。
那时的秋凌川,瘦得像根苇杆,穿着空荡荡的号衣,在那些身经百战的老兵中间,显得格格不入。幸而,军中有两位老哥,一个姓赵的和一个姓王的,看他年岁小,时常暗中照拂。老赵会从自己本就不多的口粮里掰下半块粟米饼塞给他,老王则常在深夜替他多站半个时辰的岗哨。
泗城之役,早在秋凌川投军前便打响了,持续了四年之久。武昭侯的军队,也在这座坚城下耗尽了兵力、粮草与耐心。秋凌川入军中后的半年,营中灶火日渐稀疏,军心不稳,所有人都快熬不住了。
可转机恰在此时出现。
武昭侯得了盟军相助,两面夹击,终于攻破了泗城。破城当日,统帅下令,屠城三日,以犒赏三军积压多年的怨愤。
秋凌川记得,城墙被冲匮后,他被老赵和老王一左一右护在中间,懵懵懂懂地随着人潮,通过缺口,涌入城中。他双手死死攥着沉重的长戟,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向前。
他知道自己要去屠城,却不大懂屠城究竟该做什么,只能紧紧跟着赵王两位老哥。
两位老哥,比战场上更加奋勇,他们同其他兵士,双眼赤红,喘着粗气,高举长戟,狠狠插入手无寸铁的城民胸膛,像收割稻谷一般,又快又准。
秋凌川像个误入炼狱的孤魂,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昔日的街巷已成人间屠场,浓重的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刺激得他腹中翻江倒海。凄厉的哭嚎、疯狂的叫骂、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这些声音拧成一股,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两位老哥在他左右,像两堵墙一样半护着他,却也推着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就这样,他被极端的亢奋裹着,迷迷糊糊闯入了一户人家。
秋凌川记得,当时这家院角晾衣物,灶间似乎还飘着些许饭食的香气,与门外那血腥气恍如两个世界。
而下一刻,那饭食的香味也被血腥味覆盖了。
屋内的男主人和长子试图反抗,立即被乱刀砍倒。鲜血喷溅在土墙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剩下的女眷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老赵一把揪住秋凌川的后领,将他往前推。“小子,仗也打了,人也杀了,办完这一件事后,你就是个真爷们了。”
秋凌川茫然地看着他,又看向那些惊恐的女人。一共四人,两个少女,一个妇人,还有一个老妪。那妇人和少女,很快被其他老兵连打带踹地拽走,就剩一个老妪,干枯的手紧紧攥着衣角,蜷缩在角落。
“去啊!”老王在他背后重重一拍,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这老虔婆归你了。”
秋凌川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我……我不会……”
“哎呀,有什么不会的,裤子脱了就会了。”老赵在一旁狞笑道。
见秋凌川还在犹豫,老王劝道:“小子,是不是嫌这婆子太老?你呀,先跟这婆子耍着,等哥哥们把两个雏儿调教好了,再让她们伺候你,如何?”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秋凌川没解释完,两个老哥便不耐烦了。
“老王,别为难川子,依我看,这老虔婆干巴巴的,确实无甚意思,杀了算了。”老赵已经抽出腰间的短刀,刀尖直指老妪,吓得她不住地哆嗦。
秋凌川见状,怯生生地开口道:“能……能不杀她,不杀她们吗?”
“行啊。”老赵道,“咱哥儿几个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小子是我们带出来的,往后要想跟咱混,就别当那没卵的孬种!今日你把这人办了,咱就是真兄弟,如若不然……”他将刀尖抵上老妪的脖颈,“我就一刀一刀剐了她,还有那几个娘们儿!”
秋凌川惊恐地看着那把明晃晃的刀,还有老妪布满皱纹的脸,眼神逐渐变得空洞,仿佛已经认命。
他被两位老哥推搡着,和那老妪一起,送进了东屋。接着便四散而去,各自寻各自的快活。
讲起这段往事,秋凌川脸上异常平静,可姚安如看到,他脸色发白,目如死灰。
当年作为雍军统帅,姚安如打过的仗,比秋凌川只多不少。可多数时候,她都是在战车上,俯瞰全场,她见过的残酷,也多是隔岸观火的叹惋,与秋凌川所见,大为不同。
唯独,除了那次虞都之战。
她静静听着,他断断续续讲述着。
秋凌川的语调沉郁而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些老兵拖走了妇人和她两个女儿,去了西屋。我在东屋里听得真切,女人在喊叫,老兵在狂笑,淫词秽语,吵闹得很。我把门关上,想着这样,谁也瞧不见,就当是做过了。只让那老妪将衣物扯烂,胡乱叫喊两句,便能糊弄过去。谁知……”
他突然哽咽,话都说不出来,缓了片刻才继续道:“好不容易,西屋没了声响,我以为熬到头了。可他们弄完后,还觉得不尽兴,又朝着东屋来了……他们围着我,问我是什么感觉?呵,我能有什么感觉?除了怕,我还能有什么感觉?他们见我说不上来,一时无趣,竟……”他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竟要我再做一次,给他们看。”
姚安如听到这话,倒吸一口寒气,那口气凝在胸腔,久久不散。
当疯狂如瘟疫般蔓延,最后一点人性也会被吞噬殆尽。哪怕至亲至善的友人,也会突然变得暴虐。而十四岁的秋凌川,不过是想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挣一口能活命的粮。
“那你……”姚安如话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她既渴望听到有人曾对这少年施以援手,又深知这不过是奢望。再问下去,无异于亲手将他结痂的伤再度撕开,便倏然噤声。
可秋凌川却径直撞破了这沉默:“做了。”
二字落下,沉重如石。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不做又能如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们,因我而死?”
话音至此,戛然而断。
一串串泪水已经从秋凌川眼角涌出,滴落在他紧握的拳上。他闭上双眼,紧抿嘴唇,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像是刚从冰水里打捞出来的幼兽。
那一刻的耻辱,穿越时光,再次将他淹没。
当时,秋凌川被老兵们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扑到老妪身上。
“脱啊!”有人起哄。
“让咱们看看你小子有没有种!”
“看这小子笨手笨脚的!”
“要不要老哥教教你啊?”
……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秋凌川颤抖着手,机械地执行着命令。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能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调笑。每一个动作都像钝刀,在他尚且稚嫩的灵魂上,反复切割,血肉模糊。
姚安如静静地凝视着他。晨曦落在她清冷的侧脸上,却未能驱散那眼底深处的寒意。她并未流露出过多的怜悯,只是那惯常疏离的外表下,一颗心,悄然碎裂。
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她痛的,不光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屈辱,而是早已预见了结果。
屠城,从来不是个人或小群体的暴行,那是整个军团被释放的、集体性的癫狂。秋凌川忍辱想要保下的那些人,即便侥幸逃过此刻,也终究难逃其他兵士的凌辱和屠刀。
既是如此,他当初若真能举起长戟,给人家一个痛快,反倒是一种仁慈。
所以,他的挣扎和屈辱,完全是徒劳,毫无意义。
完全是徒劳。
此刻,姚安如眼眶中也噙满泪,再抬眼时,秋凌川俊朗的轮廓在她泪光中摇曳、模糊。恍然间,她仿佛在隔着一面镜子,与镜中的自己对望。
痛苦的是他,也是她。
姚安如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拂去秋凌川脸上的泪痕。然而,他却像被烈火灼伤般,猛地后退一步,对仙姬的触碰避之不及。毕竟,仙姬也是女子之身。
那是我第一次碰女人。”秋凌川的声音气若游丝。
“嗯?”
“那是我第一次碰女人。”他稍稍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也是惟一一次。”
姚安如听懂了他话语之下深埋的痛楚,也向后退了半步,维持着一个让彼此都能喘息的距离。
秋凌川依旧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撕裂出来:“后来,我一直在想,我那时究竟在怕什么?我怕我若不肯,那一屋子的女人,立刻就会死;我怕那两个曾给我饼吃、替我守夜的老哥,会对我失望,会看不起我;我怕我融不进他们,最终会像野狗一样死在这乱世里......我怕的太多了,只因为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弱得像只随手就能被碾死的虫豸!”
他一边说,一边剧烈地喘息着,几次哽咽难言,最后几句几乎是用气声嘶磨出来:“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走哪条路,不重要;当人还是做妖,也不重要;被人敬仰还是唾弃,更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变得足够强,强到这世上,再无人能逼我做任何事!”
说罢,两人立于渐亮的晨光中,相对无言。
仿佛过了许久,秋凌川才用沙哑的声音告知,他要去一趟翊州。待他归来,便会将另一条手臂,也改作妖臂。
这一次,姚安如没有出言相劝。她已失去了任何劝阻的立场。
二人又陷入沉默。半晌,秋凌川决然转身,没有再回头。
而姚安如只是静立原地,望着那颀长的背景,以决绝而孤寂的姿态,渐渐离开。她的目光落在铜臂上,它冰冷、暴虐、沉重,却是仿生的杰作。
这时,她突然想起秋凌川用戒指套着残月。再看眼前的男人,这副半人半妖的躯体,正如戒中月轮。
他是残躯,亦是圆满。
一瞬间,姚安如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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