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兔肉鲜美不足,倒是有一股草腥味。即便加了大把山胡椒,亦是如此。不过,还好有秋凌川的味道。
凡尘之物皆有浊气,仙家修行,首要保持体内清气精纯,腌臜凡物自然是少沾染为好,更可况是腥味冲天的野兔。还有那满是污浊血气的男人。
这对于玄霄仙都的众仙来说,是理所应当,可姚安如不同,她曾是凡人,食五谷、通人欲。
秋凌川那沾染着食物气息的吻,猝不及防,撬开了她的回忆。
在她还是人族时,从小到大,吃过的一粥一饭、一蔬一果、炙烤蒸煮、羹汤醇厚……所有食物的气味,猛然腾起,汹涌扑来。
与此同时,大父铠甲里经年的铁锈、阿父掌中粗粝的皮革刀鞘、阿母发梢的皂角清芬,乃至她曾见过的每一张面孔所携带的独特气息,或汗渍、或脂粉、或尘土、或药香……所有滋味,汇成洪流,扑面而来。
天权山中,四季流转,鸟语花香,都不及这一刻澎湃。
姚安如感到一阵眩晕,任凭秋凌川的双唇,一意孤行地缠着自己;任他肿胀的眼睛,生猛地擦过自己的额头;任他疯狂的心跳,隔着肌肉,撞击到自己的心口。这像极了她的心跳。
而秋凌川的右手,因为搂着对方身体时太过用力,不停有血从上面的窟窿中渗出。一身的伤更是疼得此起彼伏,激流般袭遍颅顶。
越是这样,秋凌川心中越是畅快。
疼痛,令他的肌肉更加坚硬,令他的自尊更加凌厉。
日光倾泄林间,一夜的伤口被照亮,鲜血淋漓,那么真实,却在青山好景中,沦为一个残梦。
一阵忘情后,秋凌川的胳膊松了劲儿,他抬起头,喘息未定,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位仙姬。他希望她是失态的,是气愤的,她应该用仙家的手法,惩罚一个胆大犯上的狂徒。
然而,姚安如仰着头,慵懒地枕着他的手臂,除了唇周有些发红,眼神还是空洞冷漠,恍若什么都没发生。
她还沉浸在眩晕中,想不来太遥远,或者太复杂的事,只注意到眼前,秋凌川的唇缝中,有一根白发,像是自己的。
于是,她嘴角轻轻一勾,抬起一只手,捏住他唇缝中的那根断发,缓缓将其抽出,然后轻轻弹掉。
“身上还疼吗?”她淡淡地问。
秋凌川听到这句关怀,瞬间愣住了。他看着姚安如空洞、迷离、冷漠又纯净的眼神,顿时发觉,怀中这位仙姬,竟有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慈悲和无情。
没错,她大慈大悲,又绝情绝义。
殊不知,这样的人才是最恶的。这种恶,便是将自己抬至纯善和无欲的境地,将旁人一点点瑕疵照得无所遁形。
在她面前,世人皆卑鄙。
可秋凌川不懂,唯有如此,她才有厌弃世间的理由。而厌弃,正是她破除虚妄的武器,是抵达自我的渡船。
挫败。
秋凌川第一次见到姚安如这样,比傲慢更傲慢的人,他以往那些小伎俩都不管用了。满心挫败与懊恼,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何那样做,也不知现下该如何是好,便急忙松开姚安如,连连后撤。
“抱歉,是我唐突了。”他的声音发涩。
姚安如懒懒地笑了一下,看着他断掉的左手,沙哑的声音说道:“你这样子,怕是唐突不了我。”
秋凌川没听出这话的言外之意,赶紧捂住左臂的断口,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对了,那竹屋你还修吗?”姚安如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向秋凌川问道,“修不了就赶紧走吧,下了山,好好养养身体。”
他还是保持着固定的姿势,右手捂着左臂的断口,低着头,沉默不语。
姚安如看着他,双膝分得很开,跪得很稳,身上的肌肉线条硬朗,却多处伤口,像是一座饱经风吹雨蚀的石碑。一想到这个石碑一样的男人,方才热切地拥吻过她,姚安如就觉得错愕,好像一切都不真实。
可那个吻真实发生过。
有意义吗?他们并非恋人,这个吻能有什么意义?可它已经发生了,该如何定义这个吻呢?
这个问题成了姚安如的困扰,她得独自想一想。于是,她再未多言,连一句“再会”都没说,就直接走了。
秋凌川看着姚安如的背影,即便蹭了一身的血污,即便挨了一吻,可她还是美得一尘不染。而日光下的自己,所有的窘迫,被照得一览无余。
他吻了一位仙姬,多荒唐。可确确实实吻了,这算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呢?
有些事,不想则罢,想了,就越来越困惑。
秋凌川踉跄着,挪到被熄灭的火堆旁,他只手端起竹筒,送到嘴边,大口喝起了里面的汤。又连汤带肉的,将里面的食物都吃净。
他喉头滚动,大口咀嚼时,心底莫名其妙地,在慰藉与凄苦间反复横跳。他的挣扎与失落,终于有这么一次,被别人看见。可他并不希望如此。
这样,太像一条野狗了。
此后的几天,秋凌川一直在修葺那竹屋。
伐竹,破篾,削榫……他一边修着竹屋,一边默默盼望着姚安如像之前那样,突然冒出来,带着她那惯常的、空洞又冷漠的神情。
不知不觉,他的动作被思绪拖慢了。本该一次削准的榫头,他偏要反复比量,细细打磨;眼看那经纬交错的竹篾墙即将编成,他却盯着某一处微小的不齐整,蹙眉半晌,又一根根拆散重来;屋顶铺好茅草后,他竟还有闲心,用细篾精心编了两只小巧的竹铃,铃上还有用极薄的竹片编成的蝴蝶……
就这样,工期拖了一日复一日,竹屋终是修好了。屋檐下,风铃响得单调,她再没来过。
也不怪姚安如,她早说过,不要这竹屋了。
罢了。
秋凌川最后看了一眼竹屋,虽然精致,却比原先那一堆烂竹板更显得寂寥。他背着包袱,转身向山下走去。竹影婆娑,淹没了这个男人的身影。
他离开的那个清晨,天色将明未明,山岚如乳白的轻纱,缓缓流淌在谷壑之间。姚安如怀中抱着一物,用几片箬叶裹得严严实实的,独自攀上平时观景的高崖。她依旧坐在崖边,小心翼翼拆开叶子,里面是秋凌川的断臂。
她将断臂置于身侧,然后静静等着。晨风微凉,吹动她鬓边的白发,她目不转睛,凝视着对面的崖壁。
终于,巳时到了。
阳光穿透下方茂密的竹林。刹那间,无数细碎的光影在崖壁上飞速移动、交织、沉淀。竹林那些枝枝杈杈,被精准捕捉,投射在崖壁上,勾勒出一座飞檐翘角、玲珑剔透的空亭。
那亭影如此清晰,仿佛触手可及。
原本,一个空亭是不成画的,可有了远近群山,以及山中之林,便成了一幅丹青之作。
姚安如每次凝望这幅光影之作,心神便被许多冰冷的问题攫住。
天地为纸,造物执笔,丈山尺树,何其磅礴。而这空亭,兀自悬于绝壁,为谁遮风雨?为谁挡倦意?
空亭非亭,不过是光影蜃景,转瞬即逝,遮不了风,挡不了雨,可它又为何生成亭子的模样?
山崖恰好在此,日光恰好在此,竹林也恰好在此。所以,空亭只是个巧合?是个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巧合?
……
些问题太飘渺,太遥远。前世为人时,姚安如从未想过。如今,这些问题负载了血肉的重量,狠狠压在她心上。
她眼前陡然浮现出虞都城破的景象。雍军身中破神箭,三魂俱灭,却未倒下,反而化作一具具行走的尸体,不知疼痛,不畏死亡,暴虐杀戮,将虞都变成了人间炼狱。
那是虞王精心设计的杀器,本意是彻底消灭敌人,没承想,竟将对手变成不可战胜的敌人。
可是,姚安如高兴不起来。当对战变成单方面屠杀,平定战乱的雄心壮志,就变成了自欺欺人的恶果。
况且,雍军也算不上得胜。两军覆没,虞都陪葬,除了姚安如,没一个活口。得胜的,不是任何一个人,是杀戮本身。
庆功宴上,权贵们觥筹交错,那些真正在战场上砥砺拼搏之人,早已感知不到胜利的喜悦。
她常想,这算不算仙谕的安排?如果算的话,仙都对人族的庇护,岂不是谎言?这庇护就如同虚幻的空亭,看似遮风挡雨,却毫无用处?如果不算,她就是罪人。
既然是罪人,为何会飞升成仙?这一切,到底孰因孰果?还是说,一切都如这空亭,不过是一场偶然,一场徒劳?
空亭徒有其形,遮不了风雨。姚安如为雍军统帅,也只蹉跎了光阴,没成一件事。
不过,没成一件事的,也不止她一个。秋凌川也是。那天夜里,他与野猪斗,与灰狼斗,最后不仅空着手回去,还失了左臂。
想到这,姚安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眼前浮现出那日景象,晨曦微露,秋凌川一身血污,佝偻着身子,右手死死按着断臂处,踉跄而行,直至消失在晨光中。
山林中不缺杀戮和捕食,可姚安如从未在意过,她只嫌那些未被吃尽的腐肉,一股腥臭气味。可自从那日,目睹了秋凌川的搏杀,她突然感知到恐惧。
那是人族与生俱来,对死亡的恐惧。
前世为人,她上过无数次战场,也曾有过这样的恐惧,只是成仙后,在岁月的漫长洗礼中,竟遗忘了。
那夜,她的心跳迎来了一场狂欢。
她将断臂带走,因为秋凌川不需要,少了一只胳膊的他,看起破碎又锋利。
眼看巳时过了,日头南去,崖壁上的空亭也消失了。姚安如缓缓起身,拿起秋凌川的断肢,轻轻嗅了下上面腐肉的气味,然后瞄准那片刻着字的竹林,用力一掷,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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