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白度过了相对空闲的一周。
实习安排的工作内容可以水,他在办公楼里蹭冷气,偶尔回校开开组会,时间全凭导师心意。
散会时是午后,秦知白洗了把脸,坐上前往市中心的地铁。
温岭前几天吃饭时曾和他提及,说正苦恼着找不到哪一本外文书籍。
他问:“很重要?”
温岭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方向比较接近。”
他知道有一家专收偏门书籍的书店,之前也曾在那里寻到过孤本,这回过去,运气也还不错,老板说仓库里还有剩,八成新的二手。
他提着书出来,走到十字路口,视线先被一面大屏吸引。
广告位还没有售出,屏幕上暂时放着公益性的新闻,主持人穿着正装坐在台后,身后是深蓝的节目背景。
播报的内容简单,某某案件的主犯死刑于今日执行。
记忆于一瞬间重合,拼凑为完整的一体,秦知白停在原地。
……那时他在下午三点的阳光下行走,同样在写字楼的集聚区。
季节不好判断,也许是在春季的最末,或者只是初秋的一个平凡天气,短袖和风衣随机在街边出现,码数颜色不一。
一对母女从他身边走过。
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刚上小学的年纪,顶着双马尾在前面蹦蹦跳跳走着,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母亲。
“今天天气很好。”母亲笑着牵过她的手,温柔地将她耳边散乱的发丝拂去耳后,“等你上完课,我们去吃冰。”
……这对相处和谐的母女走远了。
秦知白将目光收回来。
今天天气很好。他也学着这样对自己说,
但什么是好天气似乎也没有确切的定义。一般人也许公认晴天最受欢迎,但连续不断的晴天只会烤干大地。
他觉得雪天就不错,街上不会有太多行人,也不需要撑伞。最重要的一点是雪能掩埋掉许多痕迹。
但这是个晴天。
阳光太盛气凌人,所以他闭了眼,放任周遭一切嘈杂人声闯进耳膜里。
冷气自商场里逃逸,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依然折射着光线,偌大屏幕切换到深蓝色背景。
所有人抬头向上看,主持人面色凝重,简单提及一起人尽皆知的恶劣案件,最后播报案件最新进展:“……已于当日x时x分执行死刑。”
四季照样流转,人群依旧向前,但某些人的生命就停滞在这个瞬间,某些枷锁氧化到一定程度也就碎去。
议论声纷纷扬扬,如雪一般落满大地。
在一众围观者里,有个人全身发冷,灵魂被抽走,只是由肌肉记忆驱使着前行。
秦知白听见了。众人讨伐的对象不仅仅是被念出姓氏的那位。
……
周五晚,温岭照例去值班。
他走得早了些,秦知白没能和他碰上面。
温岭的话多少对他有些影响,他也想变得正常,入睡地点于是重新更改回床上。
床垫是偏硬的棕垫,秦知白可以想象自己是在铺了层毯子的衣柜里。
这一晚他睡得早,梦见的依旧是从前那些东西。
女人的身份他已经清楚,但背景在何处秦知白到今夜才终于想起。
他的梦境,最开始漆黑无光的,只有那些怪异瘆人的声响的,某天开始忽然就有了光。
先是白色的光亮,然后出现墙壁和地板,再浮现其他的形象。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会见室里的灯光。惨白而明亮。
关押死刑犯的监狱建在偏僻的地方,从市区过去,要搭一个半小时的公交,沿着无人管理的河道走上十五分钟才能看见压抑的灰色平房。
他只去过那么几次,不为探视,只为得到有关生父的更多消息。因他仅有的线索是对方姓秦。
“你找不到的。”女人仅仅用口型和他交流,没有真正出声。她的嘴角向上翘起。
秦知白听出了背后可能的意思。
冷意自后背侵染而上,他要花些功夫才能保持镇定。
他们的讨论对象曾被列为失踪人口,最后一次出现已是很多年前,他刚出生不久的时候。自那之后再没有关于男人的任何消息。
但现在的秦知白知道,他没有机会了,答案已经被带进地底。
会见室里,他的母亲双手紧攥栏杆,青筋往外凸出,眼睛死死地瞪着面前的人。
她喘着气:“……你想知道这些。”
“然后呢,再把罪名安在我头上让我背着更多的骂名踏进地狱?”
有栏杆隔着,没办法对外头的人造成其他的威胁,她于是只能尖着声大叫起来:“你这个怪物——”
吼叫之后是质问,不变的是声音里挟着淬了毒的针:“你的出生给我带来了什么?!”
秦知白不想理会她。
这个概念伴随了他多少年呵,耳朵也该听得起了茧子了。
他冷眼看着曾经历过的事再度发生,也知道翻来覆去也就这些没有实际意义的话语。所以他用原句反问:“带来了什么?”
她反而不应了,自顾在那笑着,神情癫狂而瘆人。
“…嗬…哈哈哈哈哈……”
真是奇怪,秦知白想,他无法理解母亲的脑回路。又不是他求着她将自己生下。
如果选择能为他所做,那他一定宁愿自己不曾来过。
两位年纪约莫四十出头的狱警在一旁站着,并不去看他们,只做自己份内的工作。
秦知白不知她们是已经习惯了,还是鸡皮疙瘩藏在袖子底下,脸上固定了职业所需的表情。
只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女人。他这样告诉自己,盯着不锈钢台面上模糊的倒影看,双手揣进厚实的卫衣口袋里。
允许探视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不过足够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好谈的。对秦知白来说,短暂的会面只是他搏得真相的一次机遇。
虽然这最后一次尝试也失败了。
手拷当啷当啷一阵响,女人被看守半拽回她应呆着的地方,但歇斯底里的声音仍未远去。
直系亲属来探访的多,闹成这种场面的实属少见。两位狱警面面相觑,交接好工作便带他离开。
其中更面善的一位朝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你也该回去了。”
“要往前看。”他的肩被人轻拍。
……
秦知白睁开眼,上方的天花板熟悉。层高合适,有款式经典的吊顶。
……他想起来了。关于他母亲的姓名。
纪茗烟。他的母亲有世上最最好听的名字之一,但和字如其名根本沾不上关系。
闲书上写,要打碎一个人,应该让他先知道幸福美好为何物,然后再毁去,这样才能将人毁得彻底。秦知白觉得很有道理。
他记忆里,母亲总阴晴不定。表情是晴雨表,眉与嘴角都滑落则预示着暴雨。阴天的时候多,一年里见不到几次放晴。
母亲偶尔也会忽然对他很好,良心发现般关心呵护他几句。她在神智清醒时出门采买,极少数时间会带些她自认为小孩子会喜欢的零食回来,像橡胶味的凝胶糖果和油能将纸染透的烤饼。
但这种好秦知白很早就明白不能相信。他知道,上一秒还是温声细语,下一秒不知触发到哪个关键词,女人对他的无端毒打就将降临。
头发会被撕扯,他被推搡着,额头可能撞上衣柜或桌椅的一角,痛感突如其来,严重时眼前会短暂黑屏。
他对危险的敏锐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绝非什么天赋作禀。
秦知白看了眼时间。才过零点,他不过睡了半个小时,却累到连翻个身都提不起劲。
他点开聊天软件给温岭发消息。无关紧要的一些话,他只是拿来试探温岭现在忙不忙而已。
原本假期不需要人夜里值班,据温岭说,是有留校的研究生最近出了事,表面工作于是又被提上日程来,根本不能推脱不去。
页面上方弹出“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不等温岭打完字,他心一横,直接拨了语音通话过去。
短促的提示音过后,属于那人的熟悉声音从听筒里冒出来,显得有些意外: “怎么了?”
“睡不着。”秦知白说,他在黑暗的房间里坐着,却能猜出温岭所在的办公室里有多灯火通明。
“……有点怀念你的声音。”
“那不叫怀念。”温岭说,声音里开始染上笑意,“你只是想我了。”
“嗯。”秦知白顺从地跟着他的概念走,“想你了。”
很淡的一句,跨过数公里的物理距离直直戳进温岭心里。
温岭知道自己又心软了:“如果不是在值班,我就回去了。你就犯不着惦记。”
“但是没办法,”他拿签字笔的笔帽敲着桌面,节奏规律,“你要不要过来?踩个电动就可以。”
秦知白听他念叨着,忽觉焦躁散去许多,心里莫名安定。
“这样就可以了。你一个人?”
温岭辨别不出他的情绪。
他说是,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又问秦知白:“我开外放了?”
“别挂。”
其实根本不是征求意见,只是温岭习惯说得好听。
他问秦知白:做梦了?
秦知白没否认:想起来以前的一些事情。
他挑了些细节讲,期间听见座椅挪动饮水机工作的声音,然后是座机电话响起。铃声与他过去在通话里听见的无异。
温岭哄他:“我先接个电话,回来再说。”
熟悉的嗓音离远了,在打标准的官腔,声音压得很低。
秦知白听他偶尔应一应声,更多时候是在安静倾听。而他一旦开口,声音里就带了催眠的魔力。
他阖了眼,躯壳和思维断掉联系,整个人慢慢同世界脱离。
温岭再回到原处时,听筒里变得很安静。
“……睡着了?”
对面没有回应。
他犹豫着是否该挂断通话,猜想就这么放一晚上手机烫到爆炸的可能性有多高足不足以警惕。
万一,他想,万一秦知白还会醒过来,然后又下意识试探着喊了他一句,他就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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