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还未大亮,卢知照就被一阵噩梦惊醒,正欲起身,顿感身上疼痛难耐,又在棉衾内窝了一会儿。
未到值守的时辰,秀漪姑姑就央人拿了一套制式简朴的常服递进了她的住处,命她寅时一刻至禁宫的东北侧。
卢知照依言换上衣衫,见风茗神情担忧,又宽慰了几句,就从住处离开了。
行在御道的左侧,两旁是不通天日的宫墙,御道绵延,眼前晨雾朦胧,看不清去处。
她近来总想起在宫外的时日,虽受人冷眼,但至少抬眼看去,头顶是没有遮蔽的,目光所及皆是广袤天空。
禁宫内不可言行失仪,她站定后,并腿在侧,手臂齐肩垂落,交叠于腹部前方,静候着秀漪姑姑。
气候阴冷,她交叠的双手被冻得微微发颤。
良久,一人倏而自晨雾里走出。
他自东北方向来。
是御书房。
来人身着绯色朝服,目光平视,步履从容。
雾气氤氲,那人大半张脸都隐在晨雾里,只一眼,卢知照就认出了他,下一刻条件反射般地视线下移,微垂着脑袋,迈着碎步退到御道另一端,紧靠着宫墙。
两人相隔甚远,她动作幅度不大,张霁却还是觉察了,心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微麻感,酸涩难掩。
想来她也同旁人一般惧他厌他。
再好不过。
依着皇帝的吩咐,他还是微微调转了行路方向,奔着她去。
天色尚早,地面上的晨露还未消散,御道左右湿滑,张霁脚步放缓,步态端稳,生怕又像上次那样在她面前失了礼仪。
落在卢知照眼里,他放缓的步伐,却好似在向她示威。
她早年间在一本游记里看过,有些猎人在捕到猎物后,并不一击致命,他们会享受虐待猎物的快感,比如用小刀一道口子接着一道口子地划着猎物的身体,慢条斯理,任由兽血流下……
虽然尚且不知张霁是否认出自己,可观他所行,卢知照实在无法劝服自己他是个好人,于是脑海中总忍不住浮现出他暴虐的行迹。
绯色的身影渐近,卢知照依旧微垂着头,直到视线里出现一双墨色金边样式的官靴,她才按着宫礼向他一揖。
张霁的视线轻扫过她,稍稍颔首:“随我来罢。”
卢知照愕然:“何处?”
却见张霁拢了拢朝服的广袖,漫不经心道:“出宫。”
-
御道路长,左右是用条石与砖块铺就的。张霁在前面引着,步伐缓慢。卢知照跟在他身后,满腹的疑问,却不敢轻易开口。
她不开口问,他也不主动答。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在踏出宫门的那刻,卢知照心里的疑团已经靠自己解了十之七八。
前几日便听闻张霁被芳书阁举子案缠得分身乏术,以至于多日不曾入宫问陛下安,可按他入仕以来审理疑案的效率,本不该涉案多日还一无所获。
她突然明白近日皇后对陛下关怀有加的用意,若非陛下有所授意,她一介宫人,又是女子,怎会有资格参与此案,还令堂堂首辅携领出宫?
只是皇后将她强塞进此案的目的却还不明,她有种预感,这与张霁迟迟无法结案的缘由脱不了干系。
卢知照在心里暗自总结,此事绝不简单,她无权无势,卷入此案,恐怕逢生渺茫。
但是……能出宫。
整整四年,她终于寻见机会出宫了。
她的眉头只皱了半刻,目光触及广袤天空与久违街景时,紧锁的眉头又骤然解开。
女孩的眼睛直盯着前方,在这晦暗的天色下,一亮一亮的,让张霁想起多年前他生母送给他的一对东珠,那是他收到过的最贵重的生辰礼。
卢知照的神思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激荡了,若不是身旁还站着张霁,她定会喜极而泣,泪洒宫门。
两三步的距离,宰执府的马车已经候在宫墙外,张霁自然地迈步上前,一手已经掀开车帘,身体却顿了顿,语调生冷:“上车,莫要让皇后娘娘觉着我苛待你了。”
卢知照见他脸色明显不佳,既不想同他在一处莫名受气,又实在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蜷缩在离他最远的一角。
宰执府的马车规制在百官之上,空间不算狭窄,卢知照却有些憋闷。她上车时,张霁已经闭目端坐,长长的睫毛覆住了他那双不时透着戾气的眸子。
她莫名想起那个雪夜,想起他睫毛上附着的滴滴雪珠,想起他被雪水浸湿的青色朝服。她盯着他,想得入神,又觉得好像这绯色朝服衬得他肤色更白,也显得更加矜贵。
眼前人立时睁开眼睛,与她眼神交接,她吓得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复而垂下脑袋。
张霁被她骤然收回的目光弄得一头雾水,倏而收回视线,见她羞赧之态,心里又无端升起燥意,垂目想了想,低声说:“你莫要有什么男女大防的顾虑,虽说玘朝建朝以来,甚少有女子参与办案,但你既然接了这个差事,我们便算得上半个同僚,在公事上,理应公办,遑论私情。既是同僚,抛开男女之别,同乘一辆马车,不算逾矩。”
他解释得认真,好多用词看得出都是仔细斟酌后说出的。
“不……我怎会那么想!”
卢知照仓皇抬头,连声辩解,却见张霁的耳廓染上一层薄红。
她觉着好笑,这个瘟神也想得太多了,与他在一处,思量怎么保命才是要紧事,哪里会有那些不相干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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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之内,气氛微妙,坐久了卢知照嗅见几缕墨香,想来他时时在此处温书,经年累月,竟余下几分书气。
此时张霁却像换了一个人,说话也不似在宫门外那般刻薄,言简意赅地告知她案件的来龙去脉,又将与案件有所牵连的举子细细列举,甚至详尽到与知州府衙官员的相处之道。
是他天生善变,还是连他这样的位高之人也躲不过遭人监视?
卢知照默然,干起正经事,细细温习着他方才交代的案件细节。
玘朝初年设有一阁,名为芳书,举子们通过乡试后入京,等待会试的间隙可自行参加芳书阁书试,书试全科优胜者可直接入翰林院,跻身储相之列。
这本是因为建朝初期亟待用人而提出的权宜之策,却没想到会沿用至今。
不过在此案出现前,芳书阁的存在确然是个摆设,书试涉略面极广,难度远大于会试。
芳书阁存续的百余年内也不过只有三位以全科优胜的成绩步入翰林院,其中一位便是前任首辅曾璜。
就连张霁都喟叹,他当年若是走这条路,大概率也是行不通的。
可就在今年开春,一位湖广学子来京赶考,时隔四十余年,夺了书试的全科优胜,按理来讲,新春一过,他就该走马上任,出此人才,也算玘朝之幸。
这位学子名唤李北行,出身湖广寒门,先祖父曾任户部司务官,到他这一辈,湖广李氏一族早已没落,他若真的做了京官,倒能全了学子们寒窗苦读、光耀门楣的愿景。
可就在书试放榜后不久,与李北行一道赴京赶考的同乡学子李云山竟将诉状呈递都察院,状告李北行书试舞弊。
此案干系重大。观玘朝选官体系,卢知照虽时常唾弃严靖等权臣当道,同期官员中顺利升任者大多出自他们门下,可至少这些人是真的靠着才学登上庙堂的,入仕之后的选择全凭私德。
可若书试舞弊之事坐实,便无异于烂了玘朝的根基,想来也正是如此,都察院不敢擅自做主,一向秉持中庸之道的皇帝才会插手此案,将其转交内阁,由张霁主审。
末了,张霁一双剪水似的深瞳晦暗不明,倒与这天色相应得很。
他启唇问她:“案件始末你已知悉,可明白如何应付这桩差事?”
卢知照诧然:“应付?”
什么意思?他同她讲这么多只是为了让她知晓如何应付此案吗?
还未开始查便叫她知难而退吗?
这是明晃晃地看轻她,还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
她的眼底染上寒意,一改在他面前垂头听教的温顺之态,言辞疏离:“张大人说笑了,娘娘既派我来查此案,自有她的用意,她脾性不好,我若是抱着应付的态度敷衍了事,可是会遭罪的。”
张霁瞧着她好不容易缓和的面色此刻又肃冷起来,像射猎时无意惊扰的一只蜜獾,勇敢易怒,还掩不住脾气。
斜眼瞟着那人冰冷的面色,他现在反倒没了脾气,既应了陛下的嘱托,如今之际若将她剔出此案,他也不好交差,此次不得不遂她的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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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自都察院门前停下,门楼高耸,威严庄重。
卢知照本想开口问他此案既已转递内阁,为何又来到此处。
转念想起那人的嘲弄之态,她就是憋死也不问!
张霁没有随她一同下车,说是有要事在身,都察院左都御史齐平迎了出来,看见只有卢知照一人,谄媚的神色僵在脸上,未等卢知照开口问些什么,便忙不迭安排她住下,又急哄哄回了办公处。
第一役卢知照便吃了败局,要照这个进展,也不用张霁出言劝退了,她不多时就该灰溜溜卷铺盖走人了。
卢知照没有去都察院安排的住处,而是静静等在门口,都察院偌大的牌匾下蹲着个年幼的女子,这场面倒略显滑稽。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晦暗的天空就落起雨滴,这一场春雨来得很突然,加之京都常年气候潮湿,雨雾也随着淅沥的雨声升腾起来。
卢知照眯眼瞧着远处,自朝宗桥下走来一人,雨雾朦胧,她只能看清他的青色衣衫。
张霁?
不对,他该坐轿才是。
那人撑伞走近了,容色温润,向着卢知照拱手行拜礼:“在下名唤李玉章,是进京赴考的湖广学子之一,亦是李北行的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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