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已至春日,清晨到底寒凉,卢知照见风茗身着一件单薄的衣裳,直直愣在屋前,便从床上捞起一件略厚些的复襦,强塞到她的怀里。
“穿上。”
风茗这才回过神来,顶着微翘的额发,呆滞地问她:“姐姐,他……”
卢知照抬手抚平她的碎发,柔声道:“过去了。”
她又夸耀似的举起拇指拂了拂鼻头,冲着风茗眨眨眼:“我是谁呀。”
二人相视一笑,风茗头点得好似拨浪鼓,一蹦一跳着回屋换衣衫,卢知照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酸涩。
昨夜见风茗穿着里衣上床,粗制布料婆娑着她身体上的伤痕,刺得她连声轻哼。
自事发以来,她只当自己位卑身贱,命途多舛,原先成日里乐呵呵的她早已被命运伸出的黑手撕碎。她不过才十四岁……如今赵泉被除,她才难得找回了自己的三两碎片。
卢知照凝视着屋头尚未清散的晨雾,眼前、心里似乎都被一层薄雾笼罩。
太快了……
赵泉被处决得太快了……
要么是皇后真的暴怒,要么是她早已看透事件始末,所以无需从赵泉身上查证。
自己方才同风茗讲,此事已经过去,其实远远没有。
恐怕,她才行至事态伊始。
坤宁宫的一切都同往常一般,卢知照依旧随着秀漪姑姑往返于小厨房与御书房,只是已经多日不见张霁。
前日随着秀漪姑姑出宫采办的几个宫人回来叽叽喳喳谈着自己的见闻,听说近来芳书阁举子案闹得沸沸扬扬,想来张霁应该被此案绊住了。
卢知照默默听着,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憋闷,按照她的入宫年限,此次出宫也该算她一个,想来是她入宫途径不比其他人,因而皇后与秀漪还是对她有所忌惮。
日上三竿,她放下手头的事,前去寝殿外值守,余光里瞥见了昨夜点着的纱灯,原先是四盏,今时只剩三盏……
气候渐暖,这个时辰烈阳又毒,卢知照额角汗液涔涔,背上生出薄汗,近乎将她的里衫浸透,她一时分不清生出的是热汗,还是冷汗。
卢知照守了半个时辰,便见风茗自殿内走出,神色仓皇,按理她现在应在偏殿清扫积尘,怎会……
她预感不妙,正准备上前询问,却见秀漪姑姑紧跟在风茗身后出来,上前的脚步停住,向姑姑一揖。
秀漪拂手让风茗退下,对着卢知照道:“月照,下一个是你。”
卢知照心中分明,随她入殿。
刚一入殿,她就被眼前的亮色晃了眼睛,之前就曾听在内殿服侍的老人说过,坤宁宫无论何时都亮如白昼。
也是因此,那夜赵泉在殿外才无法判断皇后是否歇息,在旁人眼里落了个触怒主子、被判杖刑的下场。
卢知照却比谁都清楚,他走向死亡绝非这层原因。
她亦步亦趋跟在秀漪身后,心头却平添了几分释然,路已至此,进退早就由不得她了。
“是你呀……”
皇后侧躺在榻席上,见卢知照进来,幽幽然开口。
明澄澄的灯色下,皇后一张英气艳丽的脸呈在她眼前,近乎连面上的绒毛都窥得一清二楚。
卢知照却心里发寒,她看不清她。
她向皇后一揖,面色沉静,静候着审问。
皇后紧盯着卢知照,右手的食指不停婆娑着拇指的厚茧,她思考时一贯喜欢如此。
“你可知风茗进来时同我说什么?”
卢知照不敢轻易回答,轻蹩着眉:“不知。”
皇后续道:“她说,叠香宴赵泉被打之时,你与她偷偷回了住处补漏窗。”
她又问:“这是真的?”
卢知照立时下跪,脑袋重重扣地,声音里添上几分慌乱惊恐:“望娘娘恕罪,奴婢们不该在值守时偷懒。”
皇后坐起身子:“我遣人去你们的住处查验了,确有此事。你也不出所料认了这件事。”
她哀叹一声,吐出四字:“很是无趣。”
卢知照注意到紧锁着她的视线,于是依旧垂头跪着。
心里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冷不丁上头传来一句——“可是我不信”,声线和缓悠长,落在卢知照耳中,却像淬了冰,有如鬼魅吟唱。
“我觉着是你打了赵泉,所以风茗这个丫头也算做了伪证。”
皇后眼睛微眯,霎时幽深冰冷,眼波里流转着寒意,她的右手覆在了卢知照肩头,用力一按:“这些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你偏偏想借我的力。这一点,我索性再退一步,一概忍了。可你所行还是躲不过死罪,我若立下处死你,可知道是什么缘由?”
卢知照利用人心下了这盘棋,计划稠密,自以为没留下半点把柄,却万万想不到在这坤宁宫,定罪从来无须证据。
她的神思有些麻木,肩颈处的疼痛却登时传来,刺醒了她,她颤颤巍巍地自里衣处掏出一个香包,双手呈上。
“奴婢明白,但奴婢不认。”
声音嘶哑,但铿锵有力,回音绕梁。
皇后接过香包,一股侧金盏的花香登时传来,竟比她前几日用上的还要浓上几分。
见皇后眉眼松动,料想她定是识出了此物,卢知照续道:“倘使前日夜里坤宁宫内真的有陌生男子入内,那被惩戒的定是违背宫律的婢女,与娘娘您绝无干系。”
卢知照在初遇皇后时就疑心她私通外男,侧金盏香包原料出自北境,然而自严靖一派把持着京都城对外的商业事宜以来,北境与京都的商业往来就近乎阻绝。
想来是因为北境穷山恶水,经济落后,自北境来的行商队伍,没有余外的油水献给京都官员,他们自然不愿开商道。
因此侧金盏原料在京都市面上并不流通,卢知照之所以识得,还是因为叶之珩出身北境,对此种香味有所眷恋,又有特殊的渠道引进。
她遇上皇后那日,相近的日头与地界,她就碰上两个气味相近的人,加之皇后逾矩出游……
虽然这个揣度大胆了些,可是谁让卢知照向来不信巧合。
这些年来,叠香宴的举行规程则证实了她的推测。
出宫采办的必是秀漪姑姑,每每出行必一反常态,撇下坤宁宫的女守卫不带,却带上几个守卫打扮的男子,想必是为了夹带那位情夫入宫,这是其一。
其二,坤宁宫寝殿前常年点着四盏纱灯,可时至叠香宴,特别是傍晚,总会有人将一盏纱灯搬入西边的杂院,办这事儿的宫人并不固定,也就是并无专人负责纱灯个数的清点。
卢知照留意过,当殿前四盏纱灯时,赵泉入殿是不必通报的,而当点着三盏纱灯时,他是连殿门也不曾近前的。
其三,此日过后,皇后身上的侧金盏气味也会逾浓,旁人只以为是用上了宫外新进贡的香料。
因此卢知照确凿利用了皇后,除药晕赵泉的迷药外,她也从叶之珩处讨了侧金盏香包,事情败露后以表忠心。
只是事情本不该走到这一步。
皇后的情夫,也就是自己的那位救命恩人,那日普灵寺山下树林观其身手,纵使叠香宴当日赵泉当着众人的面推开殿门,他也一定来得及躲藏,皇后顶多会被赵泉激怒,治他一人之罪。
既无证据,她又怎么会将纱灯之事扣在自己头上……
卢知照顿悟,只有一种可能——整整四年,她从未对自己放下过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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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气氛诡谲,皇后静默了许久,秀漪也甚少见到她这副样子,不觉替跪在身侧的人捏了一把汗。
卢知照此刻终于生起恐惧之感,瘦弱的身子不住地颤抖,脊背僵直,双手握拳,硬生生攥出血痕来。
良久,皇后出声:“你想活吗?”
卢知照终于抬眼直视她:“想。”
皇后的声调拔高,语意里多了几分强硬:“那就做我的人,完完整整地成为我的人。”
卢知照道:“娘娘明鉴,四年前我就已经是您的人了。”
身前的人轻哼一声:“撒谎。别用这种酸话来奉承我,我说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卢知照正待解释,皇后却又盘腿上了软塌,面上倦色难掩:“出去吧,明日有事需你去办。”
生还的机会来得如此突然,卢知照自诩此一计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内里到底还是喜不自胜,她跪了太久,双腿已经麻木,只得掌心贴地,支撑着身子立起来。
道谢完榻上的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殿门……
秀漪见皇后微合着双眼,沉思片刻,还是出声:“您是要月照塞入芳书阁一案里?”
皇后反问:“有何不可?”
秀漪忧色难掩:“那一案可是张大人主办的,张霁在官场上游转多年,势力盘根错节,素来杀伐果决,月照虽有些小聪明,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皇后的语调里带了几分稚气:“哼,小聪明……她的小聪明都将我算进去了,姑姑不替我抱不平也就罢了,现在倒偏心起她来了。”
秀漪见她没有真的生气,一笑置之,复归正题:“那娘娘如何看此案,又或者说,您想要月照替您争个什么结果呢?”
皇后淡淡道:“既然查案件,自然要真相。”
秀漪正欲开口,又被皇后截断:“对了,你觉着她与张霁相识吗?”
秀漪应道:“她出身平昌王府,张霁多年前又是礼部官吏,陛下每年赐给平昌王的赏赐不少,都要经手礼部。此事说不准。”
她正眼瞧着榻上的人,还是试探道:“娘娘此举到底有些冲动了,且不说月照女子的身份会给查案带来诸多不便,就张霁此人立场,咱们如今也尚未摸透……”
皇后眸光里透着寒意,不耐道:“姑姑,是你多心了。张霁为谁办事与我何干?不是我的人,那他就只有一个阵营……至于月照,她借我的力除人,自然要还我一次。”
她又抬手让秀漪退下,终于合上眼皮。
秀漪踮着脚尖出了殿门,立在皇檐之下,遥想随嫁时老将军的嘱托,一时伤情。
如今所行是否背离故人之托,她也辨别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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