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知照跑得心急,一路上直直踏入了五六个大水坑,衣摆被脏水浸湿,如今听了张霁此言,小腿处沁入的凉意好似沿着身体向上漫入了心间。
她未等擦拭额角细密的汗液,便越过张霁,穿过长廊,径直进了私牢。
张霁眉头轻蹩,双拳紧握,跟在她的身后。
才至中程,一股刺鼻浓郁的血腥味便自里间涌出,卢知照以袖遮鼻,脚步加快,仵作和守卫一行人已经将李云山的尸身围了个严严实实。
“滚出去!”
一句怒吼自身后传来。
人群尽数退散,卢知照终于抬步上前。
一个时辰以前还在堂上鲜活立着的人此时直挺挺躺在牢房的地面上,胸膛周围的血迹已经干涸,不远处卧着一把匕首,周遭是灰烬一般的暗色,衬得那血色更加触目。
她颤颤巍巍出声:“仵作验过了?”
半晌不见张霁应答,她转头看他,撞进了他充溢着哀戚的眸光里,他整个身子像瘫软了一样,靠着紧贴的墙壁才不至于彻底坠下去,面上血色全无,嘴唇泛白,额间生出细密的汗珠。
绯色鲜丽,轻薄薄的一片,像堪堪挂在他身上,而他径自融入死寂。
卢知照心中添了几分惊恐,向他奔来:“张霁!”
张霁此时的神思却在游离,连女子清脆的叫喊声都像来自异界,她的身影渐渐模糊,终于被一片黑暗覆盖。
-
马车一路向北,畅通无阻,离城郊不过三里脚程。
车窗外风声簌簌,已近夏日,张霁却还觉得青衫单薄,抵不了透心的寒意。
他慢慢婆娑着身上的青袍,让虎口处敏感的皮肤肆意感受着它微凉的触感。
此夜之后,这身青色朝服也该换个颜色了。
马夫“吁”的一声勒停了马车,打破黑夜的沉寂,惊醒了松林内的驻客。
张霁眸色微沉——
比想象中快。
他掀帘落定,恰与老者的眸光对上,那是暗夜里除月色外的唯一一抹亮色。
情势再明晰不过,曾璜从未想过逃命。
他一身布衣,对追来杀他的人笑得温和慈蔼:“张亭林,我记得你是湖广人,立足京都,属实不易。”
张霁瞳孔睁大,脑中轰鸣作响。
他连殿试都未曾入围,曾璜怎会识得他?
甚至……连他的籍贯与表字都一清二楚。
“刽子手”怔在原处,死期既定的老人却向他迈近,近到张霁可以看清他明澈眼波中熊熊燃起的一团烈火。
他听见曾璜浑厚凛然的声音。
“玘朝有三罪。一罪在权臣,罪在京都城内派系林立,朝堂之上竞论阵营。二罪在旧臣,罪在封地之内搜刮民财,天子脚下民生多艰。”
曾璜眸中的哀悔如一阵滂沱的大雨,翻涌出今日帝王那张冰冷彻骨的眉眼,浇灭了他眸中的火光。
他续道:“三罪,在天子。罪在贪恋安逸,不束旧臣;罪在盲循中庸,放纵权臣;罪在民不聊生,而……禁宫路远,皇位高悬。”
末了,曾璜眼中投射出欣慰的光芒,眼神紧锁着张霁:“张亭林,年十七,于盛历十九年会试作此策论结言,少年轻狂,言辞犀利,却……字字珠玑。”
张霁无痕的眼波里起了涟漪,紧握的双拳在手心拉出血印,却抵不上心里的刺痛。
这位将他的策论背得一字不差的主考官当年却把他摁在殿试之外,信笔一划,划出了他位卑言轻、摸爬滚打的这些年。
而他是有才情的,他不是亲族口中那个连殿试也够不上的平庸庶子。
张霁心中紧闭的闸门骤然被人打开,身体里已经冷却的血液顿时翻腾,冲刷过他经年的沉寂,落下惊心的一笔。
良久,曾璜哀叹:“少时的你和我太像了,像到令人……”
“……令人后怕。所以我动了私心,为着磋磨你的锐气,将你安入礼部,那是玘朝六部之内人情最为繁复,贪蠹最为严重的地方,埋没了你这么多年……老夫对不住你啊。”
张霁恍悟道:“不……我该庆幸当年您是主考官,换作他人,恐怕我早已以不敬天子之罪下了牢狱,一生也就此停摆了。您思量得对,那样激狂的言辞,不适宜在这个朝代出现。”
曾璜的泪水流经了脸上的沟壑:“我这一路因为忠君二字错得荒唐,于我而言,却不得不错。如今看来,你选的路与我不同,说不准……”
他没再往下说,而是静静站着,沧桑落寞,像秋日里落下的最后一片枯叶。
林中风力更劲。
曾璜挺身向前:“孩子,时候不早了,我愿意用性命做你的投名状,也算老夫为玘朝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张霁立在他面前,个头比他还要高上三寸,却感觉被压迫得难以呼吸,与眼前志洁行芳的人相较,他就像是仓房里阴暗求存的硕鼠。
一路行来不见光,此日之后,更要生生世世坠入永夜。
他目光一凛,终于拿出藏在袖口的匕首,反手握住,欺身向前,直直扎入了曾璜的胸口。
曾璜未有躲闪。
汩汩的鲜血顺着刀刃流下,一股血腥气味直冲天灵,张霁忍住胃里泛起的恶心,松了右手,手心沾上的温热血水渐渐冷却,身前的人也没了呼吸,瘫倒在他的身上。
一时之间,他卸了全身的力气,轻扶着曾璜的身体,与他一同跪坐到地上。
他紧拥着曾璜,伏在他的肩头上抽泣起来,声如啼血:“说不准……改变一个王朝比改变一个君王要更容易实现。”
那一夜,月光澄明,好像能够净化世间所有的脏恶污秽。
松林间,少年的哀哭响彻天际,不久后京都城内多了一位天子宠臣、陈相“手足”。
-
“张霁!张霁!”
女子急促清脆的呼叫撞破连天的夜幕,鼻尖充盈的血腥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香甜的桂花香。
张霁头痛欲裂,挣扎着睁开眼睛,便见卢知照盘腿而坐,紧盯着他,鼻尖是她用手举着的棉白色香包。
见他醒了,女子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活动了一下手臂,正准备收回香包,又突然向他递来:“喏,您先拿着吧,虽然是干花,但胜在香气浓郁,可以遮遮血腥味。”
张霁伸手接好,小心地放入袖口,抬眼看了看周围,不自然道:“我睡了多久?都察院可有来人?再者,我们怎会在这儿,我记着应是在里间。”
卢知照震惊道:“您那哪是睡觉啊,分明是在梦里逃命吧,冷汗出个不停,眉头皱得比平常还要厉害,嘴唇还哆嗦。”
张霁苍白的脸黑了一度。
“还有,您是严重晕血吧?当时都把那些人吼出去了,定是不想让人看见吧,我就一直守着没让别人进来。”
她愤愤地续道:“再者,李云山死在这儿,齐平那群人躲着我们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过来?”
卢知照开口说话多有情绪,叽叽喳喳,张霁耐心听着,竟觉得十分悦耳。
额角传来一阵刺痛,他抬手欲摸,卢知照赶忙握住了他悬在空中的手,硬生生拽了下来。
张霁身形一僵。
她讪讪地笑:“这个我可以解释,刚刚您不是晕在里间了嘛,我想着您要是睁开眼又看到血,岂不是又要晕过去,就把您……移到了这边。不小心让您的头撞了墙。”
其实是拖……
而且您的头发上全是土和灰,还有几片烂叶子。
这些卢知照当然不会如实说。
张霁好像是强力克制着面上的阴云,一把甩开她的手,摸索着站起来:“多谢。”
卢知照瘪嘴瞧着他。
他却避开她的眼神,连对视都不愿意了。
看上去生气,嘴上又道谢,他做人怎么这么矛盾?
她现在可没功夫去理会他的臭脾气,如今李云山一死,事情棘手得很。
在堂堂都察院内,李云山被杀,恐被污以“畏责自杀”之名,这个案件没了状告人,若是不了了之,岂不遂了幕后之人的意?
她回过神来望着张霁,却发现他也在沉思,眸光里的雾色更甚,原先的哀戚也不像逢场作戏。
就此案而言,她能够信他吗?
张霁的手又不自觉紧握,直到手心传来一阵刺痛才发觉皮肤早已糜烂。
在内阁接了案子之始,他就决定将李云山二人留在都察院,这个部门还算独立在严陈二人之外,谁知齐平……
他特意查过,齐平的来历并无不妥,湖广人,盛历六年陛下赐同进士出身,次年入都察院,从仕期间虽说为人油滑、趋炎附势,但都止于都察院内,未见与其他高官有什么干系。
那……就是入仕之前。
湖广。
又是湖广……
“张大人?张大人!”
卢知照连喊了几声,才把眼前人的魂给拽回来。
“何事?”
她正色道:“李玉章曾与我提过一事,他家与李北行家比邻而居,两家向来交好,他曾亲眼见到李北行父亲去过镇上的一家寿衣铺,只是当日过后许久,李家并无丧事传出。还有,他说,他信李云山。”
她又试探:“我约了李玉章明日在东兴楼见面,你……同去吗?”
张霁眸光微动,扭头看她,想在这张红润光泽的脸上找出些变化。
他忍不住问她:“你信我?”
你怎么……开始信我?
卢知照看着张霁犹疑的神情,竟从其中窥出一丝渴求,让她联想到儿时圈养的一只狼狗,它替她叼来毛笔时寻求夸奖与肯定的眼神与眼前人的神情一般无二。
回想起已经魂归西天的那只乖犬,她心头一酸,安抚似的拍了拍张霁的肩侧:“宽心吧,张大人,我向来疑人不信,信人不疑。”
张霁愣在原处,肩侧似乎在替他回味着女子拍打时的轻柔触感。
她说,信人不疑……
这章偏情感啦,希望大家喜欢,又是努力码字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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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芳书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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