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婉时常因为有叶琅这个哥哥而觉得脸上无光，尽管她与叶琅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长得像是客观事实，但她自来不爱听到旁人说她同叶琅长得像，毕竟叶琅在她面前总是疯疯癫癫不太聪明的样子，说她和叶琅长得像，这和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蠢没什么区别。
是以叶小婉闻言当即紧皱起了眉头，神情不悦。
然而这位病怏怏的小姐似乎眼力欠佳，十分自来熟地顾自介绍道：“你不晓得我，我是你身旁那位桐灵妹妹的亲姐姐，虚长你几岁，你要叫我一声表姐的。”她说着，神色略带痴迷之态，抬起手要去摸叶小婉的脸。
“别碰我。”
叶小婉一把拍开岳红灵的手，眉头拧得更深，语气冷得让岳红灵心颤。
岳红灵即刻眼眶发红，泪水盈盈：“连你也不愿同我亲近吗？”说罢背过身扯出手帕默默垂泪神伤。
叶小婉一阵头皮发麻。
岳桐灵在一旁叹气：“小婉姐姐莫怪，我姐姐这是染了痴病，时好时不好的，每每犯病便是如此。”
“痴病？”叶小婉看岳红灵痴痴愣愣颠颠倒倒的样子，觉得她不像是染了病，倒像是中邪。
“这痴病……”岳桐灵抓了把瓜子嗑起来，努力地思考该怎么形容，最后一脸认真道：“这病怪得稀奇，难以言说，表姐你日后与我姐姐多相处几次便晓得了。”
叶小婉从岳桐灵掌心捻起瓜子一道嗑起来，听岳桐灵这么说，心中倒是好奇。
门外又有人进来，是一位穿着鹅黄衫子，神情疏淡的清瘦女子，被门边侍候的婢女引到角落一处十分偏僻的座位上。厅内先是一静，而后众小姐们看着来人彼此打起了眼风，并着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叶小婉听见“瘟神”“晦气”“怎么有脸来”诸如此类的不善之言，盯着来人嗑着瓜子向岳桐灵问道：“这位唐什么姑娘你可认得？”唐的家姑娘，叶小婉这几日闲逛在外听到过一个。
岳桐灵循着叶小婉的视线，伸长脖子抬头一望：“哦，宁远姐姐嘛，怎么了？”
叶小婉道：“没什么，她好像得罪了不少人。”
岳桐灵面露疑惑，叶小婉偏头动了动耳朵，示意她：“听。”
岳桐灵凝神一听，听众对唐宁远的议论声便纷杂入耳，她了然，眯起眼咬牙切齿：“这群人……”转而向叶小婉解释：“表姐你刚回来，有许多事都不知晓，这位宁远姐姐的身世很有一段文章。”
“什么文章，”叶小婉也眯起眼睛，“细说。”只等着岳桐灵下文。
岳桐灵道：“回春堂唐家千金的名号，表姐回家这些许时日可有耳闻？”
叶小婉还真略有耳闻。唐府的这位千金，是个奇女子，据说命硬得厉害，专克夫婿，前后许了好几家人家，许亲对象都莫名其妙地在将要完婚之际意外身亡，长舌公们私下里管这位奇女子叫“活阎王”。
岳桐灵见叶小婉眼神由木然俶尔一变，欣赏赞叹之意溢于神采，便知她已然听过唐宁远的威名。她见叶小婉的态度与众人迥异，丝毫不见鄙夷，心道表姐不愧是在外见过世面的修行之人，格局就是不一样。转念间又想起厅内这些嫌恶唐宁远的势利眼，轻嗤一声道：“这些人欺辱排挤宁远姐姐，自以为能讨倒唐二小姐的欢心，实在可笑。宁远姐姐的母亲，原本是唐伯伯的原配妻子，可恨唐伯伯有个嫌贫爱富的母亲，以死相逼非要唐伯伯停妻另娶，”岳桐灵顿了一下，眨眼想了想，“不对，应该是停妻另赘。”
“赘？”叶小婉嗑破瓜子壳，敏锐地抓取重点。
岳桐灵徐徐道来：“宁远姐姐的父亲唐伯伯曾拜在宁远姐姐的外祖云若老先生门下。云老是享誉天下的大儒，在当时很受推崇，权贵之家皆以子孙能拜入其门下为荣。唐伯伯天资聪颖，长得也俊朗，出生苦寒但恭谨勤勉，深得云老欢心，常被云老带在身边。云婶婶与唐伯伯青梅竹马，后来二人喜结连理也是一段佳话。只可惜造化弄人，云老在二人婚后没几年病逝，云婶婶孑然一身，无近亲帮衬，失了父亲就失了全部倚仗，唐家老太太早就看这个儿媳不爽，想尽办法磋磨，想来早就生了要唐伯伯另攀高枝的心思。唐伯伯中了解元以后，名声大噪，他本就早有才名，加之长相不俗，又是云老的得意门生，大家都说他日后要中探花呢，称他为‘小探花’。唐伯伯自己对虚名不甚在意，唐老太太对这些溢美之言却很是上头，四处招摇。人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一来二去的，倒是引起了锦家当时的大小姐的注意，也就是现在的锦夫人。”
锦家，叶小婉也略略知晓一些。锦家是扎根朝华的勋贵世家，锦家之势，广博深厚，历经数朝不衰，是真正的百年世家。这位锦夫人，是锦家的现任家主，年纪轻轻就承袭了家业，在男子为尊的世道里以女子身份杀出一条血路，踩在那群眼高于顶的男人的头上，不仅攥着锦家，还牢牢握着朝华，南郡，益阳三城的商会。朝华自从出了一个锦夫人，民风渐渐有所改变，女儿家也能出人头地成了共识，许多富贵之家也将女儿一起培养，望女成凤，指着自己的女儿也能成为锦夫人那样，“女丈夫”之称一时成为风尚。叶小婉生性慕强，对这位锦夫人天然地生出些许好感。
“噗，”岳桐灵似乎想起什么高兴的事，失笑后忙捂住笑出声来的嘴，调整了一下才继续道，“锦夫人是个相当离经叛道之人，偏偏她有权有势说一不二，没人惹得起她。锦夫人看中了唐伯伯长得好人聪明会读书，人品也还端正，便打起了向唐伯伯重金求子的主意。”
“借种生子，确实离经叛道，”叶小婉道，“女子生育如同鬼门关前走一遭，锦夫人既然已经掌权，何必自己生？宗亲里挑一个聪慧的抱养岂不更好？”
岳桐灵生出食指摇了摇：“表姐，这你就不懂了吧，世家大族多是这样，极重血脉，锦夫人瞧不上手下败将们的血脉，要继承她的衣钵的，当然是自己的血脉更可靠。唐家清贫，锦夫人便许以重金，唐伯伯是个传统的读书人，被吓了一跳，自然不应。可是唐老太太哪里肯放过这个富贵机会，当即以头撞树以死相逼，唐伯伯没有法子，只好从了。唐老太太还是不满意，硬逼着唐伯伯和离，哼，老婆子肖想着锦家的家业呢，以为只要唐伯伯完完整整地赘给锦家，一个女婿半个儿，锦家定会全力托举唐伯伯，让锦家改天换日姓了唐也未可知呢？”
“确实痴心妄想。”叶小婉点评道。
“如此，云婶婶就从原配变成了外室，”岳桐灵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唐伯伯入赘锦家后，唐老太太竟然对锦夫人拿婆母架子，要锦夫人侍奉她。”岳桐灵端着茶碗翻了个白眼。
叶小婉丢下瓜子壳摇摇头。
岳桐灵又抓了把瓜子嗑起来：“锦夫人哪里会惯着她，将她送回唐家祖地养老了。”
叶小婉一笑：“这尊大佛有这么好送走？”
“自是大闹一场，”岳桐灵眉飞色舞道，“唐伯伯与云婶婶在一起时是碍于孝道不敢违逆，可在锦家，到底是仰人鼻息，哪里说得上话？唐伯伯左右也劝不住，干脆不再白费口舌，任凭老太婆怎么骂他不孝都无动于衷。老太婆见在锦家寻死觅活无人理她，戏唱不下去了，于是跑到美人河桥头去，控诉锦夫人薄待她，儿子不孝，纵容儿媳虐待自己的生身母亲，引得行人纷纷驻足围观，然后她纵身一跃，当真跳了。嘿嘿，老太婆没想到竟无人拦她，这么多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她跳下去，她一进水中便不想死了，直呼救命，求人将她救起。”
“精彩。”叶小婉拍拍手中壳屑，又掸了掸衣裳，调整了一下坐姿，问道：“唐老爷既入赘了锦家，又怎么分府出去了？唐二小姐是锦夫人所出，为什么又姓唐呢？”
岳桐灵端起说书人的派头：“莫急莫急，且听我一一道来。
“唐老太太被送回乡下后，唐伯伯再没了被逼迫的压力，本想与锦夫人就此和离，好与云婶婶再续前缘。锦夫人却觉得不妥。一来，唐伯伯曾是云老门生，这些年也确实将锦夫人的孩子教得很好，二来，唐伯伯长得好又有才干，锦夫人用得趁手，带出去应酬也体面，倘若二人和离，只怕有诸多不便。于是二人各退一步，锦夫人将锦府后门对门的府院买下，打通院墙，重新修葺一番改作唐府，许唐伯伯将云婶婶和宁远姐姐接进唐府，二人大可以继续做他们的恩爱夫妻，独独没有名分。云婶婶通晓岐黄之术，锦夫人还盘下回春堂相赠。
“至于唐二小姐，其实不止这个二小姐，后面还有三公子，四公子，五小姐，锦夫人与唐伯伯一共有四个孩子，都随唐伯伯姓。表姐可听说过苗人养蛊？苗人炼蛊总是先搜罗大把的毒虫置于一处，任它们相残，最终能活下的毒虫便是这一批毒虫中的虫王。锦夫人大抵是这么个思路，将这四人先养在一处，吃住相同，接受的教育也相同，到时候谁最强认回谁。”
“啧啧啧，”说至此岳桐灵砸了咂舌，有感而发，“强者之争，素来如此。”
而后继续道：“唐伯伯和锦夫人一直都是各过各的，只偶尔共同出入一些重要的场合。唐二小姐她们几个姊妹兄弟白日同宁远姐姐在唐府一道上学，晚上就回锦府。外人看来他们家属实奇特，便总爱杜撰些恩怨情仇来，实则人家虽没有其乐融融，倒也过得二满三平。唐二小姐与锦夫人最像，性子冷淡，不喜与人结交。”岳桐灵微顿，对此发表了一下看法：“我感觉这位唐二小姐总像是看不上我们似的。”她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强者嘛，一向都是一副恃才傲物睥睨众生的样子啦，看不上我们这些凡人也正常，认清自己定位不上赶着去自取其辱不就好了？”岳桐灵忽而嗤笑一声：“偏就是有些不自知的人看不清情势，以为打压欺负了宁远姐姐，唐二小姐就会多看她们一眼，可笑。”
岳桐灵撇嘴摇头，一口干完了碗中香茶。
一旁的婢女正要上前添茶，叶小婉抬手，端起自己的茶碗夹着茶碗盖子滤出茶水，悉数倒给了岳桐灵，边倒边问：“这些曲曲折折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像个百晓生似的。
岳桐灵口干得不行，端起茶碗猛干半碗，答道：“琅表哥跟我说的啊。”
叶小婉没想到叶琅竟还有如此妙用，一时觉得好像偶尔见见叶琅也还不错。
“表哥怎么了？”岳红灵忽然从手帕里起抬头，凑了过来。
岳桐灵看着岳红灵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叹了口气抽出手帕递与岳红灵，道：“二姐你要不要去洗把脸？”
岳红灵略略有些尴尬，接过妹妹的手帕轻拭起来。
叶小婉身后突然传出一声轻蔑的嗤笑，并一句：
“哪个乡下的粗鄙无礼之辈，岳三姑娘好大的器量，竟不觉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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