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甫过,年味便似潮水退尽,只余檐下褪色的红灯笼在料峭寒风中轻晃。
戚玉嶂官复原职后,愈发忙碌。宫中事务繁杂,御前行走更是如履薄冰,常一连数日宿在禁中,连封灵籁也难见其面。
偶有归家,也不过匆匆换身衣裳,便策马而去,庭院里深浅不一的蹄印,转瞬便被新雪悄然覆盖。
那日元宵巷口伏击与家中惊魂的刺杀,出手狠辣,招招夺命。
若非封灵籁机警过人,察觉暗处杀机,她与肖灵音早已血溅当场。此事虽未声张,自那日起,二人便极少出门,院门也鲜少迈出,唯恐再引祸端,更怕连累无辜。
院中梅花已谢,新桃未发,日子便在这般谨慎与沉寂中缓缓流淌。
雨水节气一至,都京寒意渐消。连日细雨绵绵,洗去残冬。老梅枝头绽出新芽,石缝间也冒出簇簇嫩草,湿漉漉映着天光。
封灵籁于院中练武,身形矫若惊鸿,刀光如雪片翻飞,凌厉破空。细雨沾衣,她浑然不觉,刀气激得檐下积水微颤。
忽然,她耳尖一动,一道劲风自右侧破空而来。
她足尖一点,身形倏然后撤,同时右掌运劲,猛然拍向来人。
对方亦不示弱,翻掌相迎,二人瞬息间已过了十余招,掌风激得地上积水飞溅,如碎玉乱珠。
“若衣?”封灵籁眸光一凛,认出来人,手上却未停,反而招式更疾。
若衣轻笑一声,同样见招拆招。
封灵籁身形忽如鬼魅一闪,趁其变招之际,闪电般扣住她手腕,反身一拧,膝骨直抵其膝肘,竟将人狠狠摁跪在湿冷的地上。
细雨濛濛,沾湿二人发梢眉睫。
若衣被制,却无半分恼意,眼波流转,朱唇溢出娇笑:“哎呀~姑娘好生厉害!”嗓音软糯如蜜丝,“奴家认输啦~”
封灵籁神色不动,手上力道已松。她俯身扶起若衣,指尖在其腕间一触即离:“雨湿路滑,不在城中,来此作甚?”声音清冷,却比方才柔和三分。
若衣顺势起身,纤指拂过裙上水渍。胭脂红襦裙湿后颜色更深,衬得肌肤胜雪。她眨了眨眼:“想姑娘了呀~”见封灵籁挑眉,又噗嗤一笑:“好啦,主上有话。”
雨丝渐密,在二人间织成朦胧纱幕。
封灵籁递过一方素帕,声音依旧清冷:“何话?”
若衣接过帕子却不拭,凑近半步,压低嗓音,媚态尽收:“主上让带话,谢重雪离开了美人城。”她神色凝重,“主上猜测,她去报仇了。”
“你们没看住?”封灵籁质问。
若衣唇角惯有的媚笑消失无踪。她抬手将湿发别至耳后,声音带着罕见的沉肃:“姑娘莫低估了被仇恨蚀透的人心。纵使将她锁入无底深渊,剜去双眼,折断手脚。只要心口还跳着一簇火,她爬也会爬出来。”
封灵籁静默一瞬,转身望向迷蒙雨幕,声音比雨水更凉:“知道了。”
若衣欲言又止,终只轻叹一声。她将一方绣着灼灼桃花的锦囊塞入封灵籁手中:“带着,或有用处。”
言罢撑开油纸伞,绯红身影渐隐于烟雨深处。
封灵籁摩挲锦囊,内里玉器轻响。她抬首望天,乌云翻涌,这雨,怕是要下很久了。
*
巍峨宫阙盘踞龙首原上,朱墙金瓦连绵数里,雨中望去,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层叠殿宇在雨帘中勾勒出嶙峋锋利的轮廓,宛如巨兽的脊骨。雨中的宫墙泛着阴冷幽光。九重宫门次第洞开,又在铁链绞动声中沉重闭合,将内外隔绝。
檐角铜铃在风中呜咽,那微响穿不透深宫厚墙,转瞬便被吞噬。
一道黑影紧贴宫墙根疾行,快得几乎与雨丝融为一体。黑影倏地隐入墙角暗影,一队禁军提灯走过,昏黄灯光映在湿漉宫砖上,只余几道浅淡水痕,旋即被新雨抹去。
宫墙之内,更漏声声,敲打着死寂。
封灵籁素厌这深宫禁苑。若非为寻谢重雪,纵是八抬大轿相请,她也决计不肯踏入半步。
红墙碧瓦间暗藏的刀光,金阶玉壁上沾染的血腥,无不令她作呕。
然情势所迫,她不得不在这九重宫阙中奔走。既要护戚玉嶂周全,又要寻谢重雪踪迹,更兼那桩惊天谋划已如箭在弦。
思及此,她银牙暗咬,提刀在曲折回廊间疾行。
偌大皇宫宛若迷宫,飞檐遮天,雕梁眩目。
封灵籁暗自焦灼,偏不能惊动侍卫,亦不便寻戚玉嶂相助。只得凭一身绝顶轻功,时如飞燕掠上琉璃瓦,时如灵狐隐入假山石后,如同无头之蝇,在这金碧牢笼中徒劳打转。
忽闻远处环佩叮咚,她急闪身藏入一株虬劲古柏之后。只见一队宫娥提灯迤逦而过,灯光映在汉白玉栏上,竟透出几分森然鬼气。
封灵籁屏息凝神,待人声远去,才轻抚胸口,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谢姨啊谢姨,”她心中暗叹,焦灼如焚,“你究竟在这龙潭虎穴何处?”
*
太子薨逝,虽被昏君严密封锁,然天下岂有不透风之墙?美人城中三教九流,王侯秘辛,市井闲谈,只要价码足够,无有不知。
谢重雪曾以为,逃出那重重宫阙,便能远离纷争,得享安宁。岂料与兄长谢重风团聚未久,他又要披甲执锐,重返南境烽火。
她曾以为,虎毒尚不食子。
离宫那夜,她曾朝着太子居所方向久久凝望。辰儿还在那里,她的骨肉,亦是萧歧唯一的血脉。
她原以为,萧歧再狠,也断不会对亲子下手。
可她错了。
那人的心,早已被权欲蚀成了铁石。
为江山永固,他什么都可舍弃。柔情蜜意可抛,骨肉至亲可杀,便是昔日并肩浴血的挚友,亦能转瞬化作刀下亡魂!
恨!蚀骨焚心的恨!恨到骨血里都淬着毒!夜夜梦回,眼前皆是辰儿那双不谙世事、清澈见底的眸子。
她的孩子,才那么小,宫墙外的春光都未曾见过一眼,就被亲生父亲,亲手葬送在权力的深渊。
病愈那日,谢重雪毅然离开了美人城的庇护。
恰逢萧歧广征舞姬入宫,她便借旧友之力,凭一支惊鸿《折梅舞》,混入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她要亲手,为她的辰儿讨回血债!
金殿之上,萧歧高坐龙椅,玄色龙袍衬得他眉目如刀,依旧俊美得令人心惊。可那双曾经温柔抚过她鬓发的手,如今却沾满了至亲的血。
谢重雪一袭雪纱舞衣,面覆轻纱,随着靡靡乐声翩然起舞。水袖翻飞如云,抬眸间,目光穿透轻纱,直直撞上高座上的帝王。
萧歧执杯的手,倏然一顿。
……这双眼,他至死难忘。
“重雪?”
萧歧的声音极轻,却如一道惊雷劈在谢重雪心头。
谢重雪唇边勾起一抹淬冰的冷笑,袖中寒光乍现,一柄软剑如银蛇吐信,挟着滔天恨意,直刺萧歧咽喉。
“萧歧!”她厉声喝道,“今日我要你血债血偿!”
殿内烛火骤然一晃。
谢重雪的剑尖距萧歧咽喉仅余三寸,却被一柄横空出世的长刀生生架住,金铁交鸣,火星迸溅,映亮萧歧深不见底的眼。
封灵籁手腕疾转,软剑如灵蛇被缠住。她一手揽住谢重雪的腰,身形如陀螺般急旋,足尖轻点,已带着她如大鹏展翅,掠上高耸的朱红殿梁。
萧歧在申首乌与两名灰衣太监的簇拥下,迅速退入后殿暗门。
殿门被禁军撞开。
“放箭!”厉喝声中,箭雨如蝗,破空尖啸。
封灵籁冷哼一声,袖中三枚飞镖疾射而出,寒光过处,箭矢纷纷折断。她借势足尖猛踏宫灯,琉璃瓦应声碎裂,清冷月光如瀑,瞬间倾泻在二人身上。
谢重雪怔怔望着脚下越来越远、象征权力与罪恶的宫殿,腰间骤然一紧。
封灵籁紧贴她耳畔,气息灼热,语速快如连珠:“此时发呆,是想回去给那负心薄幸之徒陪葬不成?!”
夜风掀起她蒙面的黑纱,眼角那一点朱砂痣在月光下艳如泣血。
宫墙下,火把汇聚如龙,禁军呼喝震天。
封灵籁却骤然带着谢重雪折向太液池,眼看二人便要坠入冰冷湖面,她袖中软剑倏地激射而出,精准缠住岸边一株垂柳。
“闭气!”
“噗通——!”
水花惊破满池星月,等禁军追至湖边,唯见涟漪层层荡开,哪还有半分人影?
刺骨的冰寒瞬间包裹全身,如万针攒刺。
谢重雪被那声清叱激得下意识屏息,仍呛入几口腥甜冰水。
黑暗中,她只觉腰肢被一只铁臂死死箍住,力道奇大,带着她向更幽暗、更寒冷的深渊疾速潜去,方向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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