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割舌

四目相对,隔着未散的薄雾与淡淡的艾草气息。

封灵籁望着戚玉嶂沾染泥污的衣摆,望着他眼中清晰的倒影,忽然轻轻笑了。

戚玉嶂怔了怔,随即也扬起唇角。

两人谁都没说话,可墓碑前的艾草香里,仿佛有什么悄然化开了。

成衣铺子门楣下的黄铜铃铛,被进出的客人撞得叮咚脆响。

掌柜捧出的烟云绮罗裙在光下流转着翡翠色波纹,华光潋滟。

“这……”封灵籁的手悬在衣料上方寸许,竟有些迟疑,不敢触碰。

她抬眸望向戚玉嶂,清冷的眼中难得地透出一丝不解。

戚玉嶂将衣裙轻轻推入她怀中,触手温凉柔滑:“以前说过的,待你伤势痊愈……”

话到此处,他目光微垂,耳根悄然染上一抹薄红,声音也低了几分,“……我会送你一份贺礼。”

他别开脸,催促道,“快去试试。”

当帘幕再度掀起,铺子里的伙计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翡翠轻纱随封灵籁步伐流淌,腰间银线流云纹忽明忽暗,恍若月下清波。

天光为她周身镀上柔晕,连发间木簪都映得莹润生辉。

“灵濯玉莹,月华烟媚……”戚玉嶂无意识低吟出声,待反应过来,急忙屈指敲了敲自己额角,却掩不住眼底晃动的微光。

封灵籁只觉背后目光灼灼,倏然回眸浅笑。

广袖如流云舒卷垂落,她在戚玉嶂眼前轻盈旋身。

烟罗裙裾层层绽开,宛若东风夜放千树花,又如粉白桃李簌簌落满肩头。

“你瞧……可好?”封灵籁眼波流转,羞怯中更藏殷切。

戚玉嶂呼吸一窒。

那翩跹之姿,竟令天边晚霞也黯然失色。

他强抑心绪,淡然道:“瑶台月下逢,不过如此。”

封灵籁唇角微抿,颊边酒窝浅现。

见戚玉嶂目光仍凝在自己身上,她心头甜意如蜜晕开。

然思绪一转,忆起前日听闻:戚玉嶂每愈一病患,必赠谢礼。那些痊愈的女子,可也得过这般用心的衣裙?

这念头如细针扎入心尖,封灵籁呼吸顿时一滞。

方才雀跃之情骤然沉落,她指尖无意识绞紧了裙带流苏,将那丝绦揉出褶皱。

戚玉嶂立时察觉她神色变幻,心头一紧,上前半步,声音不觉放柔:“可是……衣裳不合心意?”

话出口便知不妥——她方才眼底的欢喜,岂能作假?

封灵籁抬眸,眸光复杂纠缠。她咬了咬唇,终是问道:“你……可曾这般送过其他女子衣裙?”

戚玉嶂先是一怔,继而眼底漾开笑意:“戚某虽常被斥为孟浪,然男女授受,岂能不知分寸?”

他忽而凑近,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赠女子衣裙,平生唯此一次,唯你一人。”

封灵籁耳尖霎时绯红,仍倔强追问:“当真?”

戚玉嶂见她犹疑,情急之下竟举手向天:“姑娘明鉴,若存虚言……”

封灵籁心头一颤,慌忙伸手欲阻,指尖触及他唇畔刹那,两人俱是一僵。

她倏地缩手,手腕却被他顺势握住。掌心灼热,惊得她睫羽乱颤。

“谁要你赌咒!”封灵籁羞窘抽手,“天色已晚,小曲该等急了,快回去罢。”她转身欲更衣,手腕再度被他轻轻扣住。

“就这般穿着吧。”戚玉嶂低语,眼底笑意温柔,“极衬你。”

不待她应声,戚玉嶂已转身至柜台,利落结清银钱。

掌柜满面堆笑,命伙计仔细包好旧衣,殷勤送至门外。

暮色四合,二人顺路至老字号点心铺,拣选几样糕饼方归。

*

茶香袅袅,尚未散尽。院外陡起凄厉哭嚎,裂帛般刺破暮色。

小曲正跪坐案边解点心绸带,闻声猛抬头,杏眼圆睁,动作骤停。

他如警觉幼兽,竖耳倾听,旋即弹身而起:“我去瞧瞧!”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箭矢射向院门,衣袂翻飞间不忘回头疾呼:“师父、姐姐稍待!”

戚玉嶂本已起身,见徒弟如此急切,摇头一笑,复又坐下。

他刚啜一口温茶,唇齿间茶香未散,小曲已面无人色冲了进来,声音抖得不成调:“师父!不好了!陈大娘……陈大娘的舌头被人割了!陈大叔正抬着她往这儿奔呢!”

封灵籁闻言,手中瓷杯一晃,茶汤泼溅素衣,晕开点点暗痕。

戚玉嶂亦是手中茶盅重重顿在案上,涟漪激荡。

“速取药箱!”他霍然起身,宽袖带风,搅散茶烟。

足下如风抢出门外,小曲紧随其后。

封灵籁怔忡一瞬,案上残茶犹自氤氲。

她蓦然回神,急急追出,唯余半盏清茶兀自升腾着热气。

残阳如血,金辉铺地。

青石道上,陈大叔步履踉跄,每一步似有千钧。

他背上伏着的陈大娘面若金纸,冷汗浸透的青丝黏在颊边,唇角血珠不断滴落,在石板上绽开朵朵凄艳血花。

“老天爷……”小曲猛地刹住脚,死死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那刺目的猩红几乎灼伤他的眼。

戚玉嶂身形如电,已掠至陈大叔身侧。

他一手稳稳托住妇人下滑的身躯,另一手自怀中抽出素帕,迅疾按向那狰狞伤口。

白帕瞬间浸透,猩红刺目。

屋内,陈大娘被轻放榻上。

戚玉嶂双眉紧锁,银剪翻飞,剪开黏连血污的衣襟。

小曲强抑惊惧,按吩咐递上药粉,指尖却抖得厉害。

药末混入鲜血,在碗中搅成暗红泥浆。

陈大叔瘫坐于地,粗糙大手狠揪自己灰白的发髻,喉间不断挤出破碎的呜咽。

封灵籁俯身搀他,触手袖口一片湿冷,汗血难分。

她扶陈大叔坐下,温言劝慰:“戚大夫妙手回春,大娘定能无恙。”

榻上陡然传来一声含混哀鸣,如雀鸟折颈。

陈大叔浑身剧震,浑浊老泪砸落在膝头,洇开深渍。

“对,对……有戚大夫……”他喃喃重复,肿胀指节死死抠住椅背,眼中终于透出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光。

封灵籁不动声色递过温茶:“大叔定定神。大娘此伤蹊跷,可知是何人所为?”

茶盏在陈大叔手中颤如风中残叶,茶水溅湿了他前襟。

他喉结滚动,嘶声道:“我……我去后院喂猪,秀菊说头晕,便让她回屋歇着……”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捂脸,“才一袋烟的工夫啊!就听见她屋里惨叫……冲进去……满嘴都是血啊……”

“可曾见凶徒踪影?”

“没……”陈大叔蜷缩椅上,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暮色漫入,将他佝偻的身影扭曲地投在墙上,似一株遭了雷劈的老树。

小曲闻声手一抖,药汁在碗沿晃荡。

他偷眼瞥向榻上,陈大娘嘴角那道伤口,活像条狰狞的蜈蚣趴着。

“师父,”他声音发紧,“莫非是仇家……”

戚玉嶂正系紧纱布的手微顿,凝视昏迷妇人。

若为寻仇,何独取舌?

手法如此利落精准,舌根三寸入刀,断根而不伤喉,倒似……某种刻意警示。

思及此,他眸色骤沉,示意小曲先去煎药。

待小曲退出,戚玉嶂引陈大叔至窗边,压低嗓音:“陈大叔,仔细想想,近来可曾与人结怨?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

陈大叔拼命摇头:“种地的老实人,能得罪谁?”

忽地,他浑身一颤,似想起什么,却又飞快垂眼。

戚玉嶂:“但这手法……非比寻常。寻常仇杀,何必如此‘讲究’?”陈大叔指甲深掐掌心,血色尽褪。

房门“砰”地又被撞开。

小曲跌撞闯入,衣摆沾着新鲜血渍:“师父!又……又有人被割了舌头!”

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驮着个气息奄奄的妇人踉跄冲入。

妇人青灰色的指爪深陷少年肩胛骨缝,指甲缝里渗出黏稠血浆,在少年粗布衣上抓出十道狰狞血沟。

最骇人的是她的双眼——瞳孔缩如针尖,眼白布满血网,眼球诡异地凸出眼眶。

喉头“嗬嗬”作响,半截断舌在血口中无力抽搐,每一次呼吸都喷出血沫腥风。

封灵籁倒抽一口冷气,她死死盯住妇人嘴角那如出一辙的撕裂伤。

戚玉嶂疾步上前接下妇人,声音沉如寒铁:“绝非仇杀……是有人在蓄意采集活人舌根!”

屋内死寂,烛火似也凝固。

半日之内,两桩割舌惨案,绝非偶然!

“说清楚!”封灵籁一把攥住少年颤抖欲折的手腕。

少年如崩断之弦,轰然跪倒,额头重重磕地:“怪我……都怪我啊!我在刻木雕,娘来唤我用饭……我沉迷雕工,竟与她吵嘴……娘一气摔了我的木雕,我……我便负气跑出家门……路上遇见墨娘,她劝我不该如此对娘亲……我悔了,辞别她回家……可……可推开门……”

他语无伦次,嚎啕大哭,“娘就躺在地上……捂着嘴……”

封灵籁心头恻然,掌心轻覆少年嶙峋颤抖的脊背,那单薄肩胛如折翼之鸟在她掌下扑棱。

“莫怕。”她将声音放得极柔,“告诉姐姐,你叫何名?你娘可曾与人结下深仇?”

“赵……赵生……”少年猛地抓住她衣袖,布料绷紧,“我娘……连杀鸡都不敢看……平日顶多与人拌几句嘴……何至于此啊……”

突然,他惊恐望向并排躺着的两位妇人,同样惨白的面孔,同样被血浸透的前襟。

恰在此时,昏迷的陈大娘猛地剧烈抽搐起来,血沫堵住的喉咙发出“咯咯”怪响。

小曲骇得魂飞魄散,手中铜盆“哐当”坠地,血水蜿蜒如蛇。

封灵籁立时捂住赵生双眼:“别看!信戚大夫!”

良久,戚玉嶂合上药箱。榻上二人伤势暂稳。

昏黄烛光下,他眉峰紧蹙如峦,与封灵籁目光相触,两人心头俱是凛然——此非寻常仇杀!定是邪异仪式!

窗外阴风骤起,吹得药炉炭火明灭狂舞,将众人身影扭曲地投上墙壁,张牙舞爪,如群魔乱舞。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寻仙

炼假成真:从国术抱丹到神话大罗

剑起风云

武侠:开局被林诗音蹭饭

武侠:我的仙人身份被曝光了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破重山
连载中湘水泽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