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萧歧沉沉睡去,额角却又渗出细密冷汗,眉峰紧锁,仿佛在那药力维持的虚假平静之下,另有更深的梦魇罗网,正无声收拢。
申首乌退回外殿,静立紧闭的宫门前,形如泥塑木雕,唯有耳廓微不可察地轻颤,捕捉着殿内天子哪怕最细微的痛苦呻吟。
药力维持的睡眠并未持续太久。
萧歧在龙榻上辗转反侧,仿佛万千细针扎刺神经。
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画面,竟比先前梦境更为清晰残酷,如潮涌至。
他看见父皇萧衍倒在大殿龙椅之上,七窍淌血,目光死死瞪着他,充满震惊与不甘。
那杯他亲手奉上的“参茶”,仍在案上冒着缕缕白气。
他看见皇兄太子萧琮,于东宫冲天火光中,一身戎装尽染鲜血,却仍持剑傲立,目光如炬穿透烈焰,怒吼声震彻云霄:“萧歧!逆贼!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看见皇姐长公主萧明月,那个曾惊艳京华的女子,一身素缟,被兵士粗暴拖行于冰冷宫砖。
她回首望他,眼中无恨,唯有一片死寂的绝望与深不见底的悲哀。她护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曾有一个未成形的生命。
“皇弟…为何……”她最后的声音轻如叹息,消散于血腥风中。
“不——!”萧歧猛地自榻上弹起,心狂跳如擂鼓,几欲撞碎胸骨。
冷汗霎时湿透重衣,较先前任何一次更为汹涌。他大口喘息,如离水之鱼,肺叶灼痛。
“陛下!”申首乌几乎应声掀帘而入,步疾无声,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陛下又梦魇了?”
“不是梦…不是……”萧歧眼神狂乱,一把攥住申首乌前襟,手指因极度用力而剧颤,“是真的!都是真的!朕看见了!他们都回来了!回来找朕了!”
申首乌任他抓着,身形稳若磐石,声极柔缓:“陛下,是梦,只是梦。老奴一直守在外间,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欲掰开萧歧之手,却发现天子指冷如铁,攥得死紧。
“药!对,药!”萧歧猛地松手,眼神涣散四顾,“之前的安神汤!再给朕一碗!快!”
他似乎将那汤药视作唯一救命稻草,能暂压那几欲撕裂他的恐惧与罪恶。
申首乌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幽光,面上却显迟疑:“陛下,汤药虽好,却也不可过量,恐伤龙体…不若老奴去传当值太医……”
“不!不要太医!”萧歧反应激烈,如受惊困兽,“朕只要那安神汤!快去!”
申首乌垂眼:“老奴遵旨。”
他退出内殿,片刻后端回一碗相同的白玉药盅。深褐药汁于烛下荡漾诡异光泽。
萧歧几乎是抢夺般抓过药盅,看也不看,仰头便大口灌下。
药汁苦涩,他却浑然不觉,只迫切需求那能令他麻木、暂离现实的效力。
药液入喉,强烈晕眩感立刻袭来,较前次猛烈数倍。
眼前景物旋转模糊,申首乌那张模糊的脸似在晃动,嘴角仿佛勾起一丝极古怪冰冷的弧度。
萧歧欲看清,眼皮却沉如山岳,意识迅速沉入黑暗泥沼。
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他仿佛又听见皇兄那燃烧怒火与仇恨的咆哮,穿透时空,狠狠砸落灵魂——
“萧歧!逆贼!”
声如滚雷,最终与无边黑暗一同,将他彻底吞没。
他重重倒回龙榻,陷入死寂的、药物强制的沉睡之中,面色苍白如纸,唯眉心紧拧成一个痛苦死结。
申首乌静立榻前,冷漠注视失去意识的天子。
他取过空药盅,仔细检视确认一滴不剩,以丝帕轻拭萧歧嘴角。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内殿大多烛火,只留角落一盏长明灯,让昏暗笼罩龙榻。
他再次退出,如最忠诚的幽灵,守护这座被秘密与阴谋浸透的宫殿。
这一夜,养心殿灯火,明灭不定,直至天明。
*
徽墨城已不复墨香宁静,烽烟四起,断壁残垣间,唯血腥与焦糊气味弥漫长空。
街巷之中,青铜傀儡沉重脚步咚咚作响。
这些不知疼痛、不惧生死的怪物,乃赵凛然与徐苍梧所遗致命之产,仍不知疲倦执行着杀戮指令。
封灵籁青衫尽染血尘,长刀横空,光如匹练,每挥出必有一具傀儡臂断首落。
但她眉宇间深锁疲惫,内力耗甚,气息已不如初时长绵。
身旁,各派残存长老弟子苦战,少林棍僧舞棍生风,却难撼傀儡精钢之躯;武当道长剑走轻灵,点刺挑抹,妙招往往只于青铜外壳留浅白印记,收效甚微。
不断有人惨呼倒下,鲜血染红青石。
“封姑娘!如此下去非良策!这些鬼物杀之不尽!”一崆峒长老挥掌震退扑向百姓之傀儡,气喘吁吁喊道,其右臂无力垂下,显已重创。
封灵籁一刀削断面前傀儡双腿,看其仍以臂爬行,沉声道:“无论如何,需护百姓退往城南!彼处巷道狭窄,或可稍阻其势。”
正当众人且战且退,伤亡续增,几陷绝望之际,长街尽头忽传来一声清越冷叱:“小姐!”
一道绯红身影如惊鸿掠至,剑光泼洒,精准刺入一具傀儡颈后缝隙,劲力一吐,那头颅内机括发出“咔”的脆响,顿时僵立不动。
来人翩然落地,正是若衣。
其身后,数十名墨色劲装、面容冷艳的女子无声涌出,动如脱兔,配合默契,手中长短兵刃专攻傀儡关节、眼窍等脆弱之处,效率远胜武林人士。
“若衣!”封灵籁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慰藉。
“美人城精锐在此,助小姐一臂之力!”若衣言简意赅,手中长剑不停,朵朵剑花绽放,瞬息又废去两具傀儡。
若衣等人加入,顿时扭转颓势。
武林人士精神大振,与美人城众女配合,霎时间剑光掌影纵横,金铁交鸣与机括碎裂声不绝于耳。
经近一个时辰惨烈搏杀,街面最后一批青铜傀儡终尽数化为废铜烂铁,瘫倒在地。
然众人未及喘息,更大噩耗如瘟疫般在幸存者中传开——守城官赵凛然赵刺史,早已携亲信家眷,开西门弃城而逃!
主帅一去,本已摇摇欲坠之城防顷刻土崩瓦解。
残余守军眼见主将如此,哪还有心恋战,或降或逃,军心彻底涣散。
陈逆大军几乎未遇像样抵抗,便如决堤洪水,轻而易举冲溃徽墨最后防线,涌入城内!
铁蹄踏碎青石,喊杀狂笑取代金属撞击。
这座以墨香纸艺闻名于世的古城,瞬沦地狱。
封灵籁、若衣与一众武林、美人城残部,搀扶伤者,带着惊惶百姓,被迫退入一处富户遗弃大宅,仓皇躲入阴暗潮湿的地窖。
窖内挤满人群,空气混浊,弥漫血腥、汗水和恐惧。
伤者压抑呻吟回荡,更添绝望。
众人皆面色惨白,或坐或卧,默然处理伤口,恢复气力,气氛沉重如墓。
封灵籁与若衣靠坐角落,彼此可闻对方急促未平的心跳。
“赵凛然…该死!”若衣咬银牙,低声咒骂,美眸燃火。
封灵籁缓缓摇头,声沙哑:“弃城而逃,置满城百姓于不顾,其罪当诛。然眼下…大祸已至。”
她侧耳倾听地窖外隐约传来的疯狂喧嚣,脸色愈发凝重。
突然,地窖入口遮挡杂物被猛地撞开少许。
一名负责在外警戒的武林弟子连滚带爬跌入,面无人色,声颤不成调:“不…不好了!陈逆军…他们…他们开始屠城了!见人就杀!还在放火!好多……好多姑娘被他们……被他们拖走了!啊啊——”
他说至最后,似回想起目睹惨状,精神几近崩溃。
地窖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随即爆出无法抑制的惊恐低泣与压抑惊呼。
“屠城?!”一峨眉老尼姑猛站起身,因伤踉跄,面上尽悲愤,“阿弥陀佛!这群天杀魔头!”
“他们…他们怎敢……”一年轻徽墨书生模样人瘫软于地,双目失神,喃喃自语。
封灵籁猛地握紧手中长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若衣亦霍然起身,俏脸含霜。
便在此时,地窖外清晰传来愈加猖獗狂笑、凄厉哭喊求饶、房屋倒塌轰鸣及火焰燃烧噼啪声。
诸音交织,构成一幅活生生炼狱图景,冲击窖内每一人神经。
一浑身是血中年妇人突然疯般冲向窖口,哭喊:“我的儿!我的儿还在外面!放开我!我要去寻我儿!”
旁人急死死拉住,低声劝慰,却同样泪流满面。
封灵籁目光扫过窖内一张张惊恐、绝望、愤怒的面孔,有武林豪杰,有美人城精锐,更多是手无寸铁、瑟瑟发抖的寻常百姓。
她的目光最终与若衣坚定决绝的眼神相遇。
不能再躲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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