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嶂言至此处,眼中光彩渐次沉黯,如蒙上一层拂不去的阴翳。
周遭空气仿佛凝结,经年尘封的恸哭嘶喊,混杂着南地朔风的呜咽,再一次清晰无比地在他耳畔回荡。
“疫疠横行,官府闭城自保,偶有侥幸出逃者,亦被捉回。那是个风雪漫天的寒夜,镇外骤然响起金铁交鸣与喊杀之声。南魏铁骑乘夜掩袭,守军魂飞魄散,丢盔弃甲,将我等黎民尽数遗弃。”
“后来,南魏兵士得知镇中天花肆虐,恐殃及自身,竟举火焚城,欲绝后患。熊熊烈焰裹挟朔风,皑皑白雪卷着飞灰,我与师父、莫老头藏身于一口枯井之中。仰首望去,井口外火光冲天,吞噬沉沉夜幕,耳中充斥绝望哀嚎、怨毒诅咒、濒死恐惧……”
“烈焰如怒潮席卷,覆压井口,似无数狰狞恶鬼探出灼灼利爪,欲将我等攫入炼狱!师父与莫老头将我护在身下,以血肉之躯挡住索命之火。正当我等以为必死之际,上苍垂怜,降下百年罕见的大雪。”
“待我等醒来,雪霁、火熄、风停、声绝,井外死寂一片,厚厚积雪如坟茔封土,将我等深埋。枯井中一片漆黑,我们奋力扒开覆雪碎石,小心翼翼爬出死地,触目所及,唯余焦土残垣。”
“昔日小镇,化为瓦砾之墟,焦黑断壁间兀立半燃枯木。多少鲜活生灵,转瞬便被烈焰吞噬,或冻作冰雕,湮没于皑皑积雪之下。幸存者寥寥,城门紧锁,莫老头与我师父,皆在那场焚城之劫与冰封之厄中,奄奄一息。”
“我等在死城中苦苦挣扎,后来粮尽,便以融雪充饥。饿极之人,竟开始……”
戚玉嶂喉头哽咽,声音艰涩,“以冻僵的亲眷尸身……融雪烹煮果腹。如此煎熬……直至尸骸食尽,活人便互相啖食。父母噬其子女,夫吞其妻……何等……”
他痛苦阖目,浓密睫毛剧烈颤抖,“绝境之前,人心竟脆弱如斯!昔日相亲友邻,转瞬便化作择人而噬的厉鬼。此等惨剧,究竟是天道无情之过,抑或人心本恶之罪?”
字字句句,浸透化不开的悲怆与苍凉。
封灵籁听至此处,只觉故事里焚城烈火,似在心头灼灼燃烧;凄厉朔风,在胸臆间呼啸盘旋;漫天雪花,亦一片片冰冷覆落心尖。
原来,眼前之人,竟背负如此沉重的过往。
她强抑胸中翻涌悲恸,声音微颤:“那……后来如何?”
话音甫落,她便暗自懊悔。
戚玉嶂此刻安然坐于对面,结局自是不言而喻。此问实属多余。
她懊恼轻拍额角,贝齿咬住下唇,目光游移,竟不敢再与他对视。
戚玉嶂将她神色尽收眼底,默然端起凉透茶盏,一饮而尽。喉结随着吞咽艰难滚动。
“后来……”他声音极轻,“师父瞒着我们,自割其股……不过一日光景,便被莫老头察觉。”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似凝望某个遥远虚点。
厅堂内一时静极,唯有烛火偶尔哔剥。良久,他才续道:“逃出死城之前,莫老头与我师父轮番割肉饲我,却都骗我说是对方之肉。他们便是如此费尽心机,只为让我一人活下来。”
言至最后,他语声低微如风吹散柳絮,带着压抑哽咽:“我真是愚钝……直至师父离去之时,方才明白……若我当时能再警醒些,早些察觉……师父便不会……皆是我之过,是我累死了他们……”
封灵籁悄然起身,行至他身畔。
素手带着温柔怜惜,落在他因压抑微颤的肩头,指尖如安抚幼兽般梳理他鬓边发丝:“莫要如此自责……你师父他们,最是疼惜于你……”
有时,越是温言抚慰,心底酸楚与泪水便越是难抑。
戚玉嶂再支撑不住,猛地将脸埋入臂弯,伏于桌案,肩背剧烈起伏,发出压抑至深的呜咽。
幸而饭时已过,空旷正厅内除柜台后打盹掌柜,再无人得闻这撕心裂肺的悲泣。
“我师父师娘……也曾这般疼我啊……”封灵籁望着窗外灼灼日光,眼神飘远,茫然若失地轻语。
*
午憩方醒,戚玉嶂复又成平素沉稳内敛模样,仿佛先前那片刻脆弱,只是午间光影浮动的错觉,随西沉日头消散无踪。
暮色四合,市集喧嚣。
朱楼画阁次第燃灯,璀璨灯火映照长街,恍若星河倾落。
“这位姑娘,贫道观你面相不凡,容贫道为你卜上一卦如何?分文不取,绝无虚言。”
一个身着褪色青布道袍、肤色黝黑的汉子拦在封灵籁面前。
他满脸虬髯,右手握着油亮竹签筒,咧嘴笑时露出几颗发黄牙齿。
封灵籁一行不由得驻足,略带好奇打量这突兀出现的算命先生。
街旁梧桐枝叶筛下斑驳光影,落在他发白道袍上,随风轻摇。
“卜卦?”封灵籁黛眉微挑,唇边掠过一丝浅笑,“我素来不信此道。”
她目光掠过对方粗糙手指与沾尘布履,心中暗忖,不过又是个靠微末伎俩察言观色混迹江湖的术士。
“姑娘且慢,”道士紧赶半步,竹签筒哗啦作响,“贫道在此摆摊二十余载,若是不准,姑娘尽可砸了贫道招牌。”
封灵籁轻笑,挽住小曲臂弯:“免了,道长另寻他人吧。”
语罢,便欲拽小曲离去。
虬髯道人却不依不饶,身形一晃再拦去路,竟有几分强买强卖架势。
封灵籁心头火起,柳眉倒竖,素手一翻,腰间佩刀铮然弹出半寸寒芒:“让开!说了不算便是不算,再纠缠不休,休怪我刀下无情!”
道士不慌不忙,捋了捋乱须笑道:“姑娘息怒。世事如棋,当局者迷。贫道不过想指点迷津一二,助你趋避祸福。”
“谁要你……”
“听听无妨。”一直沉默的戚玉嶂忽然扯住她衣袖,声音带着异乎寻常的坚持,“横竖不收分文。”
封灵籁诧然侧目,只觉他今日行止反常。转念一想,左右无事,权当解闷:“也罢,你要如何卜算?”
道士闻言喜形于色,下意识便去捉她皓腕。
戚玉嶂眼疾手快,铁钳般的手已扣住道士手臂,声音转寒:“放手!”
虬髯道士被他凛冽目光与手劲所慑,立时缩手,讪讪赔笑:“失礼,失礼。”
三人随道士来到简陋卦摊前。
道士取出泛黄宣纸铺展,又将狼毫笔、墨砚置于纸侧。
“姑娘,烦请书下生辰八字。”道士捋须叮嘱,“切记如实相告,命理之事最忌虚妄。”
“记不得了。”
她记忆尽失,如何能忆起生辰?
道士眉头微蹙,粗粝手指挠了挠鬓角,旋即舒展:“无妨无妨!贫道行走江湖多年,观相摸骨的本事亦是一绝。姑娘安坐,容贫道细细端详。”
封灵籁依言坐下。
日光透过摊位布幡缝隙,在她清丽面庞投下斑驳光影。
她凝望道士那张饱经风霜、刻意涂黑的脸,心头蓦地一动。
那浓密虬结眉毛,眼角深刻纹路,竟透几分说不出的熟悉。
然记忆如指间流沙,渺然无踪。
道士凝神端详良久,忽地“咦”了一声。他捻着胡须沉吟:“姑娘面相贵不可言。眉似远山含黛,目如秋水藏星,本是凤翥鸾翔之格。只是……”
他压低嗓音,“眉心一缕愁云缭绕不散,怕是命中注定要历经劫波,方能……”
封灵籁心中暗哂,她一个连自身来历都浑噩不清之人,谈何宏图大业?
但见道士煞有介事,也只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姑娘,请将手心朝上。”
封灵籁依言摊开素手。
虬髯道士凝目细察指掌纹路,口中念念有词:“姑娘秉性,厉直刚毅,雄悍杰健,辩才无碍,然则失之于专固、疏越。”
“何解?”
“天机玄奥,不可尽泄!姑娘日后自当领悟。”他忽转向戚玉嶂,神情带几分请示之意,“这位公子,可否允贫道为姑娘摸骨一观?”
“你问他作甚?”封灵籁挑眉冷笑,“莫非要摸他的骨头不成?”
道士搓手讪笑:“这个……贫道是怕公子有所误会……”
“误会什么?”封灵籁话音未落,脸色倏寒,纤指如电直点道士面门:“好个欺世盗名的江湖宵小!前日故意撞我欲行讹诈的,便是你这鼠辈!”
她终于忆起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此人脸上虽涂墨粘须,但那身形眉眼,分明是前日那故意撞她、图谋讹诈的无赖!
虬髯道士被她喝破行藏,脸色剧变,转身欲逃。
岂料身形甫动,秋水寒刃已悄无声息抵在他颈侧要害。
“女侠饶命!”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地,声音抖不成样子,“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何至于动此干戈……”
封灵籁蹲身,玉指疾探扯下他假胡须。
没了遮掩,墨汁涂抹的脸颊下露出白净下巴。
刀锋又逼近半分,冷冽之气透肤而入:“说!前日为何行诈?”
“这、这从何说起……”道士眼神闪烁如鼠,“女侠定是认错了人……”
“还敢狡辩?”封灵籁眸光一凝,锐利如刀锋。
此地虽偏,亦有行人往来。
几个好事之徒探头探脑,幸而戚玉嶂与小曲身形微动,如两堵高墙挡住窥探视线。
“我、我就是个混口饭吃的算命先生啊……”
见他仍不死心,封灵籁手腕微沉,刀尖在他颧骨轻划,一道血痕立时渗出。
道士吓得面无人色,汗珠滚滚而落,抖如风中落叶。
“竟来真的?如此狠辣?”他心中哀嚎。
“女侠饶命!饶命啊!”道士带哭腔嘶喊,“是小人猪油蒙心!见您几位是外乡贵客,衣着光鲜,便想骗些银钱糊口!您也瞧见了,城里涌来恁多流民乞丐,小人想劫富济贫啊!天地良心,小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封灵籁冷笑:“专挑外乡人下手,不是欺软怕硬是什么?打着济贫旗号行骗,较之明抢更为卑劣!若真有劫富济贫胆色,何不去寻贪官污吏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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