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三四十里,封灵籁勒马驻足。
眼前赫然矗立一座巨楼,青灰色的石墙拔地而起,直刺入铅云低垂的苍穹。
残阳如血,涂抹在冰冷的石壁上,泛着铁器般的光泽,整座围楼宛如一头蛰伏于荒原的洪荒巨兽,沉默地俯瞰着苍茫大地。
高耸的石墙环绕如铁箍,墙垛间人影绰绰,背负强弓,手持长矛,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方旷野。
封灵籁端坐马背,眼波微凝,细细打量着这传说中的所在。
美人城——销金窟里美人窝,酒池肉林温柔乡。
西行要冲,三教九流汇聚之所,商旅豪客、游侠浪子乃至亡命之徒,皆在此寻欢作醉。其主神秘莫测,规矩森严,凡有生事者,翌日必如晨露消散,踪迹全无。
她正欲翻身下马,蹄声骤疾,一骑蓝影擦身而过,矫健落地。那背影挺拔如松,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
封灵籁心头微动,牵马缓步靠近。
“这位爷,瞧着面生,头一回来咱这美人城吧?”一个瘦小如猴的汉子搓着手,脸上堆满谄笑,迎向蓝衣少年。
少年颔首。
汉子立时凑近半步,腰间的鼓囊布袋随之晃动:“小的阿财,专为贵客引路。爷若有兴致,小的保管让您宾至如归,乐不思蜀!”
他右手伸出,食指中指粗粝异常,指节处老茧丛生,显是苦练过某种指上功夫。
“带路。”少年声音清朗,随手抛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
阿财眼中精光一闪,抄手接住,动作快如狸猫,笑容愈发谄媚:“爷,这边请,好戏才刚开场!”
封灵籁悄然尾随其后。
甫一入城,喧嚣热浪扑面而来,饶是二人早有耳闻,亦不由心头一震。
长街两侧,翡翠八角玲珑灯高悬,将青石路面映得亮如白昼。
人流如织,华服商贾与佩剑游侠摩肩接踵。
脂粉甜香、醇酒浓烈、珍馐美味的气息混杂一处,弥漫在灼热的空气中。远处丝竹靡靡,夹杂着女子吃吃的娇笑,撩人心弦。
道旁鳞次栉比,尽是赌坊。
呼卢喝雉之声震耳欲聋,狂喜的嘶吼、绝望的哭嚎、倾家荡产的捶胸顿□□织成一片人间悲喜剧。
更有无数浓妆艳抹的女子依门招摇,绢帕挥舞,娇声软语,拉扯着过往的男客。
蓝衣少年身形未稳,便被数名香风袭人的美人团团围住。温香软玉瞬间贴上身来,纤纤玉指或抚其面颊,或攀其肩颈,眼波流转,媚态横生,更有甚者,如水蛇般缠绕倚靠,樱唇吐气如兰。
少年身形微僵,俊朗的面庞霎时飞起两抹窘迫的红霞。他下意识侧身闪避,又恐唐突了这些看似娇柔无力的莺莺燕燕,进退维谷,只得低声告饶:“各位姐姐……请……请自重……”
“哟,小公子怎地这般腼腆?”一位身着西域舞衣的美人娇笑出声,水蛇腰肢轻扭,腰间缠绕的金丝上六枚玲珑金铃叮当作响,清脆惑人。
她伸出染着蔻丹的手指,轻佻地捏了捏少年的脸颊:“来这**窟的,哪个不是寻快活?你这般拘谨,倒显得姐姐们欺负你了。”
另一绿纱女子顺势挽住他手臂,□□半露,声音甜得发腻:“是呀,小公子,良宵苦短,随姐妹们喝几杯暖酒,保管让你忘了烦恼……”
少年耳根红透,窘迫更甚,心中暗悔不迭,这美人城的温柔阵仗,竟比刀光剑影更难招架。
正自焦头烂额之际,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轻笑,清越中带着几分慵懒的调侃:“几位姐姐好热情,只是我这弟弟面皮薄嫩,经不起这般吓唬。若惊得他夜不能寐,我这做姐姐的,可是要心疼的。”
少年如闻天籁,急急回头。
但见一位身着凝夜紫罗长裙的女子婷婷而立,眉目如画,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若非她腰间悬着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刀,周身气韵温婉如水,与周遭的浓艳热烈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引人注目。
几位美人见是她,竟如蜂蝶恋花般弃了少年,笑靥如花地围拢上去。
揽腰的、搂肩的,莺声燕语,极尽亲昵,更有大胆者,朱唇轻启,“啵”地一声在她玉颊上印下一抹香吻。
封灵籁含笑,手腕轻巧一翻,不着痕迹地将缠绕的藕臂一一拂开:“姐姐们盛情,妹妹心领。只是眼下与舍弟尚有要事,待事毕,定来寻姐姐们讨杯水酒,如何?”
话音未落,已上前一把扣住蓝衣少年的手腕,不容分说,转身便走,将一串娇嗔挽留抛在身后。
蓝衣少年,正是为救师姐肖灵音而来的曲正文。他手腕被温软有力的柔荑攥住,心头一悸,竟忘了挣脱,任由封灵籁拉着前行。
转过几条喧闹的长街,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的圆形舞台矗立中央,灯火辉煌,花团锦簇,彩绸飘飞。
环绕舞台,错落摆放着精致酒案。各色人等——无论男女老少、肤色各异——皆在此猜拳行令,推杯换盏。
喧嚣的笑闹声、清脆的碰杯声、缠绵的丝竹管弦声,混杂着浓郁的酒香花香,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之网。
曲正文与封灵籁皆被这极致的奢靡繁华摄住心神。
封灵籁松开手,驻足凝望舞台深处,眸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骤然。
整座美人城所有的灯火,在同一瞬间熄灭,黑暗如墨汁般汹涌灌满每一个角落。
只余下花丛间、卵石径上、飞檐翘角处,星星点点如萤火虫般的微光闪烁,勾勒出诡异而迷离的轮廓。
紧接着,苍穹之上,漫天的玫瑰花瓣无声飘落。艳红如血,轻柔似梦,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覆盖了亭台楼阁,沾满了行人的发梢肩头。
花瓣旋转、飘零,暗香浮动,仿佛一场盛大而凄美的红雨。
满城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人,无论醉眼朦胧还是赌兴正酣,皆不由自主地屏息仰首,痴望着这从天而降的奇景,眼中满是惊愕与迷醉。
封灵籁亦微微失神,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红瓣。
就在众人心神皆被这花雨摄住之际,舞台中央,一朵巨大的、莹白如玉却又流转着七彩幻光的莲花,无声无息地凭空出现。
莲花瓣瓣晶莹,微微颤动,含苞欲放。
人群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目光如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那神秘花苞之上。
倏忽间,一缕飘渺空灵的琴音,似从天外渺渺传来,穿云裂石,直抵心魂。
那朵幻彩白莲,应和着这仙乐般的琴音,缓缓、优雅地绽放开来。
一道柔和却无比夺目的光柱自莲心冲天而起,刺破黑暗,直贯霄汉,刹那辉煌,旋即消隐。
光柱散尽处,莲芯之中,一位身披薄如蝉翼红纱的女子,翩然起舞。身姿轻灵似不染尘埃的飞燕,红纱翻飞如天边流霞。
薄纱覆面,唯露出一双眸子——清澈如秋水寒潭,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直欲将人的魂魄都摄了去。
美人纤足轻点,随着琴韵的节奏款款移动,每一步都似踏在观者心尖最敏感处。
满场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唯恐惊扰了这梦幻泡影般的绝美。
她时而如游鱼戏水,在舞台方寸间自在穿梭;时而似彩蝶穿花,轻盈地掠过人群上方,衣袂带起的香风拂过众人发顶;最后,竟如一片晶莹的雪花,带着一丝凉意与万般柔情,悠悠飘落,在封灵籁身前短暂停留,冰凉柔腻的指尖带着异香,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刷——!”
万千灯火骤然大亮,刺得人睁不开眼。待光影稳定,台上那朵幻彩白莲与那惊鸿一瞥的红衣美人,已如朝露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满地堆积的玫瑰花瓣,无声地证明着方才那场短暂而迷离的幻梦。
短暂的死寂后,美人城重新被震耳欲聋的喧嚣淹没,酒气、脂粉气、汗味混合着未散的花香,再次充斥每一个角落。
封灵籁面无表情,自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颊上残留的陌生口脂与那红衣女子指尖留下的、若有似无的冷冽清香。
心中暗忖:销金窟里美人窝,酒池肉林温柔乡……古人诚不我欺!此地果然步步惊心,处处玄机。
曲正文更是看得目眩神迷,三魂七魄仿佛方才归位。他定了定神,正欲向封灵籁开口,却见她脸色陡然一寒。
方才还带着几分慵懒温婉的眼眸中,瞬间迸射出凛冽如实质的杀意,目光如刀,死死钉向舞台右前方某个角落。
他心头一紧,唯恐她孤身犯险,下意识伸手欲拦:“无名姑娘,且慢……”
话音未落,封灵籁已甩脱他的手腕,力道之大,竟让他踉跄半步。
她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冰冷彻骨、毫无转圜余地的话语,字字如冰锥刺入曲正文耳中:“再跟一步,杀无赦!”
曲正文如遭雷击,僵立当场。他从未见过无名如此模样——冷漠、狠绝、仿佛瞬间褪去了所有属于“人”的温度,化身为一柄出鞘的寒刃。
那眼神中的警告,绝非戏言。
一股混杂着疑惑、担忧与莫名刺痛的情绪在胸中翻涌。他死死盯着那抹决绝离去的紫色背影,牙关紧咬,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在心底疯长:“不信!我不信你会真对我下杀手!师姐下落不明,你若孤身涉险……纵使你今日真取我性命,能让你记住这世上曾有曲正文一人,为你而死,也好过看你独自踏入龙潭虎穴,生死难料!”
心念至此,再无犹豫,他身形一晃,如一抹淡蓝的轻烟,悄然缀了上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行。
然而,封灵籁的身法快得惊人,几个转折,便如鬼魅般消失在重重叠叠的楼影与喧嚣人潮之中。
“她究竟……看见了什么?”曲正文茫然四顾,低声自语,只余满腔焦灼。
*
美人城,梅林。
寒月孤悬,清辉遍洒,将虬枝疏影映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被封灵籁一路尾随至此的身影,倏然停步,霍然转身。声音冷硬如铁,在寂寥的梅林间激起回响:“阁下是谁?一路鬼祟相随,意欲何为?”
封灵籁心知行藏已露,却不惊不慌。她自一株虬曲的老梅树后缓步而出。
梅枝轻曳,拂过她紫色的肩头,几片莹白的残瓣无声飘落,沾衣即坠,没入月下的积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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