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贱

夜半风急雨骤,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纸上,噼啪作响。

寒气挟着湿意从缝隙中钻入,刺骨冰凉。

封灵籁意识昏沉,下意识地将薄衾裹紧。

然膝间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猛地袭来,骤然将她从混沌中撕裂而出。

她痛得蜷缩起来,背靠冷壁坐起,双手死死按住膝头,掌心揉得发烫,那痛楚却无半分减弱。

封灵籁长吁一口浊气,额角渗出细密冷汗,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风雨扑打的簌簌窗纸。

天微明时,风雨渐息。

膝间酷刑稍缓,封灵籁心神俱疲,眼皮重若千斤,终是抵不住倦意,意识沉浮间,浅浅睡去。

这一觉极轻,如卧云端,稍有动静便会惊醒。

未至晌午,门外传来轻轻叩击声。

“姐姐,该用药了。”小曲温软却不容拒绝的声音隔门传来。

封灵籁睫羽微颤,缓缓睁眼。

日光透过窗纱,在锦被上投下斑驳碎金,亮得刺目。

她怔了一瞬,嘴角漫上一丝苦笑。又是这日复一日的苦药,滋味从舌尖直抵心尖。

封灵籁闭目压下烦厌,低应道:“……进来。”

小曲单手托着药碗,另一手背在身后,杏眼里藏着点狡黠的光。

封灵籁被膝痛耗尽了力气,默默接过药碗。

浓黑药汁映出她苍白倒影,她闭目仰头,一饮而尽,任苦涩肆虐唇齿。

“姐姐今日倒爽快。”小曲接过空碗,变戏法般捧出一束沾着晨露的野雏菊,鹅黄花蕊上水珠轻颤,映着曦光碎金点点。

“后山新开的,瞧着比药圃里的芍药还精神。”他将花枝斜插进案头白瓷瓶里,歪头笑道,“鲜花配姐姐,正好驱驱雨后阴郁。”

“油嘴滑舌!”

小曲正欲再言,院外忽传来戚玉嶂清朗唤声:“戚小曲!快来搭把手!”

“就来!”小曲朝窗外应道,匆匆对封灵籁眨眨眼,“姐姐先歇着,饭好了我来叫你。”

说罢转身便跑。

封灵籁心生好奇,移步欲往院中探看,忽听头顶劲风破空,未及抬头,一道黑影已挟着浓重血腥气轰然砸落院中!

“砰——”

地上炸开一蓬血雾!

温热血滴溅上封灵籁瓷白脸颊,又滑入衣领。

浓腥瞬间在她唇齿间漫开,素白衣裙绽开数朵刺目红梅。

地上那人抽搐着,汩汩鲜血自破碎躯体涌出,蜿蜒成河。

一只染血的手猛地抓住封灵籁绣鞋,吓得她浑身血液凝固,耳畔只余自己剧烈心跳。

院角正为白鸽褪毛的戚玉嶂师徒闻声对视,疾步赶来。

“怎么了?”戚玉嶂话音未落,已看清院中景象,顿时愣住。

只见封灵籁呆立原地,素衣染血,眸中空茫一片,指尖微颤,恍若梦魇摄魂。

地上,血人无声伏着,暗红鲜血在石缝间流淌。

戚玉嶂眉心骤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单膝点地,沾鸽羽的衣袖拂过血泊,小心将那人翻转。

一张布满风霜的老脸显露。

花白胡须被血污黏结,皱纹里嵌满泥土草屑。面色灰败如枯槁,气息微弱几不可闻,唯胸口些许起伏吊着半口气。

小曲不由惊呼:“这…这是谁?”

戚玉嶂指尖在其腕间一触即收,指下脉搏如游丝将断。

他眸色一沉,修长手指已探入腰封,取出一卷寒光闪闪的银针。

银针迅如闪电,刺入老人气海、关元、膻中等大穴。

针尖入体,老人垂死身躯竟微微抽搐。

小曲见状,慌忙将褪了半毛的白鸽扔回盆中,清水溅湿前襟也顾不得,转身朝药房狂奔,布鞋踏出一串湿痕。

人命关天,刻不容缓。

封灵籁睫毛剧颤,似被惊醒,嗓音轻颤:“他…还能活么?”

银针在戚玉嶂指间寒光流转,他手下不停,头也不抬:“阎王要人,也得先问过我的针。”

语声从容,一滴汗却顺他清隽侧脸滑落。

戚玉嶂忽抬眸,目光在她血色尽失的脸上停了停,声音放轻:“吓到了?”

“嗯…”封灵籁勉强牵动唇角,露出的却是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蹲下身,“但总得…先救人。”

两人一左一右架起老者,血污浸透衣衫。

老者枯瘦身躯竟沉得惊人,他们步履艰难,地上拖出蜿蜒血痕。

榻上,老者如枯木陷在锦被间。

“如何?”封灵籁递过绞干的帕子。

戚玉嶂正俯身查看老者肋下淤伤,闻言头也不抬:“外伤易治,倒是内里…”

他指尖在老者丹田处轻轻一按,昏迷老人立时痛苦抽搐,“气海受损,经脉逆行。”他忽自嘲轻笑,“可惜我这点微末内力……”

“慢慢养吧。”

戚玉嶂摇头:“吊命药救不了根本。”

“总会好的。”

一番忙碌,已过午时。

灶房冷锅冷灶,三人腹中空空如雷。

小曲瘫坐木凳,蔫如晒干的菜叶,脑袋耷拉在桌沿,气若游丝:“师父…我饿得两眼发黑,腿脚都不听使唤了……”

戚玉嶂靠坐墙边,指节抵着眉心,面色苍白如纸。

他今日耗费心力救人,此刻连抬手力气都无,更遑论生火做饭。

封灵籁望着二人,心中愧疚翻涌。她从未下过厨,可眼下情形,若再袖手,倒真成了拖累。

她走至戚玉嶂身旁,轻声问道:“戚大夫,可否给我些银子?我去街上买些糕点吃食,给你们垫垫肚子。”

戚玉嶂皱眉。

榻上老者需人看顾,他无法分身。

他沉吟片刻,看向小曲:“小曲,你陪…姐姐去一趟。”

小曲强撑站起,饿得脚步虚浮,仍点头:“师父放心。”

封灵籁连忙扶住:“辛苦你了,买完便回。”

小曲挤出笑容:“没事,撑得住。”

*

乡野小道,草长莺飞。

封灵籁与小曲行至河边,一群妇人正浆洗衣裳。

她们大多不识封灵籁,见她与小曲同行,便好奇低议。

陈大娘压低声道:“这姑娘一两月前就跟戚大夫在一处了。”

“咦,你怎如此清楚?”旁人好奇。

陈大娘得意一笑:“戚大夫那小徒弟,就是先前跟着那姑娘的小孩,找我借过女子衣裙。”

“哟,真的啊?”众人惊讶。

陈大娘摆手笃定:“我还能骗你们?”

晚来的张老三娘子凑近插话:“我作证!前些日子我家男人被狼咬断腿,抬到戚大夫家,他大哥喊那姑娘为‘戚大夫娘子’,她也不曾辩解,想来就是夫妻罢。”

“那看来是真的哟。”众人纷纷点头,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你家男人现今如何?”有人关切问道。

张老三娘子叹气:“还能如何?也就那样!”

村口莫寡妇家的女儿林墨娘闻言,手中捣衣棒槌重重一顿,在石板上磕出脆响。

她杏眼樱唇,此刻却蹙着眉,眼底凝了一层薄霜。

闲言碎语如沾蜜毒针扎入她耳中。

她见惯这般场面——妇人们将旁人悲欢嚼碎拼凑,是非曲直在口中颠来倒去,像揉一团发霉的面。

“诸位婶子倒是清闲。”林墨娘忽开口,嗓音脆生生的,却掺冰碴,“人家院里事,倒比自家灶上米缸还清楚。”

她利落将湿衣拧成一股,水珠溅在这群妇人的绣鞋上。

穿绛紫比甲的妇人刚要发作,却见林墨娘已端盆起身。

夕阳将她纤影拉长,横在众人跟前。

“要我说——”林墨娘展颜一笑,露两颗尖尖虎牙,“再乱嚼舌根,当心夜里被剪了舌头去。”

这话说得轻巧,却叫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林墨娘不管她们青白面色,甩着乌油油的辫子转身便走。

木盆里的水晃出,在她身后滴出一道蜿蜒银线,如小蛇一般追着她进了巷子深处。

为首的陈大娘最厌莫寡妇母女,她脸色难看,“呸”了一声嚷道:“小贱蹄子,装什么清高!”

余人赶忙劝阻。

劝罢,未洗衣的继续浆洗,洗罢的端盆如鸟兽散。

河水潺潺,棒杵声此起彼伏。

几片揉碎的槐花瓣顺流而下,转瞬消失在粼粼波光里。

方才那些嚼烂的闲话,也随流水漂远。

*

封灵籁与小曲行至村外市集,甫一踏入,豁然开朗。

市集人潮如织,车马喧嚣,热闹非凡。

此地虽处东安与南魏交界,政权管辖不明,却因山海相拥,物产丰饶。

靠山者伐薪烧炭,狩猎采药;靠海者捕鱼捉虾,扬帆远航。

商队往来不绝,山货贩于海畔,海产携入深山,互通有无,实乃一方宝地。

然百年前,此地出了一位奇才,文武双全,为保百姓安宁,遂与两国主君立下盟约:此地为中立之地,两国通商,互不侵犯。

自此,武林隐世高手,朝堂权臣名士,多择此隐居以求安宁。

纵两国时有纷争,亦忌惮盟约之威,不敢轻举妄动。

此地虽繁华富庶,却始终无名。

故而天下人皆称其“无名镇”,无名之名,反成其独特印记。

封灵籁两人行至镇中最大的酒楼——福鼎楼。

肩搭白抹布的伙计殷勤迎上:“两位尊客,里边请!”

封灵籁却驻足柜台前,目光专注地扫过悬挂的一排排深绿竹牌。

金漆描绘的菜名与价钱熠熠生辉,她神情专注得如同在研读秘籍。

伙计候在一旁,暗自揣度这位面生的姑娘是否初来。

片刻,封灵籁侧头问:“想吃什么?”

小曲眼睛骤亮,凑前指着竹牌,兴奋道:“想吃‘碧海潮生’!还有‘玉带围炉’!师父最爱‘清蒸银丝鱼’,带一份回去吧!”

封灵籁看他雀跃的样子,目光柔和,点头对伙计道:“就按他说的,‘碧海潮生’、‘玉带围炉’,再加‘清蒸银丝鱼’。另,可有适合病人的清淡菜式?”

伙计堆笑连应:“好嘞!客官稍等,菜马上就好!”

转身快步入后厨。

小曲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提醒:“姐姐,点这么多,吃不完吧?”

封灵籁低头含笑:“你师父辛苦了整日,也该吃顿好的。你不也饿扁了?”

小曲摸摸咕咕叫的肚子,不好意思笑了:“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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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湘水泽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