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其实方可望很少对同性的外貌过多在意,但此次夸奖并非纯粹客套。齐琅的眼睛的确很好看,放在人群里也绝对出挑。
看到她时方可望总可以想起自己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个说法:父母爱意最浓时诞生的孩子,总是最漂亮。
是这样的,方可望相信。如果人人都由造物主创就,那齐琅应该就是满分贴题的投胎选手,“在糖果屋里做好运公主”是她源代码里无法变更的信条。
那天的最后她们交换彼此家庭座机的号码,因为齐琅执意要陪伴方可望进行下一次画室的打扫活动。
方可望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得爽快。且她才没有贴身照料齐琅并将其送回她母亲身边的意思,只单单攥起留有一段数字的纸条,转身后抬起手臂懒懒地折两下手指当作道别。
到家时方绮还在补眠,看来提神的尼/古/丁对她的作用仅有寥寥。
方可望习惯了不靠谱的妈妈,自然不会将方才见过的女孩的母亲与床上瘫倒的那位作比较,她叼着顺路买回来的酸奶,放下书包溜去厨房为自己开火。
起床后没有进食就去了学校,汽水跟果味酸奶加一起算是摄入双倍劣质糖分。
含量够多,因此她低血糖倒是没犯,但胃部总归是不舒服。
等水煮开的时间里,她将餐桌上仰躺着的两只空易拉罐扔到垃圾桶,然后盯着水面咕噜咕噜冒着的小泡放空脑袋。
事实上方绮熬大夜摄入的不仅是香烟,还有超额的酒精。
自方可望有记忆以来,方绮就是她从各类文学作品中读到的坏女人的典型代表。其中吸烟作为最能勾起人的性别联想的一个标志,方可望的青春期有太多事情与其有关。
比如之前在别的地方读书,班上还算要好的同学向她抱怨自己的爸爸在戒烟期十分暴躁,昨晚她背古诗文的声音大了点就被批评,为此父母还在她面前吵架。
方可望不擅长安慰别人,张嘴就是套公式:“具体是怎么了?”
“唉,还能是怎样。主要是我妈妈责怪我爸烟瘾大,她看了几篇广告后越发害怕二手烟会影响到我,毕竟我年纪小嘛。虽然我爸早就被勒令去卫生间抽,但味道难免会传出来。”对方沉默片刻,又重复一遍,“唉,真的是很麻烦哦。”
那位同学回答她时脸上那种茫然、懊恼、又带点微小庆幸的表情方可望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在家庭的断壁残垣中长大,听到这种故事后按理该认认真真地羡慕团圆的好处与热闹,结果她偏题了,并且走神得很嚣张,一句话都没有回复给对方。
好在同学并不觉得扫兴。
方可望跑神是因为她想到方绮,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妈妈跟别人纯洁、顾家、体贴小孩的妈妈不一样。
拥有松弛神经的奇妙妙用的香烟,她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里见过,在十七世纪画家的画作里见过。那样以烟草为原料的东西,对男人来说是特权,而女人夹烟就是越轨。所以她从来没在现实世界里见过女人抽,只有方绮是那个例外。
当天放学后,方可望以查询资料为借口,跑去了学校上信息课程的机房。她很早就接触学术资源平台,那天是她毕生第一次认为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她在数据库里搜遍香烟坏处,记下来后大做文章。一篇给母亲的劝告建议写了四页,条分缕析尼/古/丁危害,欲抑先扬地夸赞方绮抽烟姿态绝不下流,嘉许香烟神秘优雅之魅力,自由独立之精神,又谈其对体肤之害、钱包之危云云。
方可望很自得。可爱的、昂扬的、属于青春的限定年纪的自得。
她将长信压在方绮床头柜的烟盒下面,认为这是方绮得到清洁的崭新机遇,并深刻幻想母亲看完这篇文章后可以得到真正的变质。
她期待第二天醒来之后方绮会成为一位下定决心为女儿戒烟的母亲,她甚至觉得自己以前生长的痛楚啊、过往的羁绊啊,从此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方绮依然是那个方绮,晨起一根烟,餐桌干干净的方绮。
后来她再也没管过方绮,也没带过同学来自己家玩。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方可望上高一的时候。
当时她刚跟方绮搬到东部沿海的一座小城,暑假天热,她从市图书馆回来后发现家里有人作客。
方可望纳闷于即使方绮与自己频繁地搬家,这位阿姨也可以跟母亲长久地保持联系。不过她没有多问,熟练地叫了一声“林阿姨好”就跑去冲澡了。
出来时客厅的两位正坐在沙发上笑——方绮翘着腿坐在单人沙发上,腿面撑着胳膊肘,缓缓从嘴角吐一口烟圈,勾起唇角;林阿姨左手握着一沓纸,右手虚虚掩着嘴巴,眉眼间的褶皱泄露一些愉悦。
方可望湿着头发趿着拖鞋去茶几抽屉里取吹风机,站起身时隐约瞥到最上面那张纸上写的内容,尘封的记忆轻轻松松被打开。
根本不需要反应的时间,她当即恼羞成怒,红着脸僵在地板上,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方绮你——”。
在座没人批评她教养不当直呼母亲名讳,林阿姨还扶扶眼镜夸夸她“小可年纪小小文笔不错”,方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在一旁看热闹,等林阿姨笑完了才淡淡接上一句“我就抽,我可以,我乐意,我想抽就抽,你管我”。
简直再没有那样难堪的时刻了。
隔天方可望难得叛逆一把,在去图书馆之前放纵胆量溜去方绮卧室,趁她熟睡偷到她随手搁在床头柜上的半包烟,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里,关上门离开家。
小城以前是德国的殖/民/地,红瓦雕花,玻璃风情。夏天太阳照耀得那么诚恳,环海公路裹挟着周而复始的季风。
方可望攥着半包烟乘坐公交车去了海边。仅仅香烟而已,常在方绮指尖呼吸的物件,她却驾驭地那样费力紧张。
海沫打在她脚踝上,咸湿的海风扬起她的头发,她的冒险活动无人知晓。
方可望在海风礁石中点燃了人生中第一支香烟。
她没有抽掉,只是冷静地看着那抹猩红被风吹得忽明忽暗,而后彻底、彻底地消弭在了记忆之中。
当晚她握着三明治回家,方绮坐在沙发上,看样子像是等了她很久,一见她进门就站起来,语气薄怒地问她是不是偷了自己的烟。
她居然很大胆,当着方绮的面压手腕将空烟盒抛进垃圾桶,路过她时还耸耸肩,说:“太呛,不好抽。”
面已经煮熟,方可望找筷子挑出来,分成两碗端去餐桌前。
方绮不做饭,床倒是起得很及时。她坐下后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感谢或愧疚的情绪,只是先捧着杯子给胃里灌了三百毫升的温开水。
方可望情绪不高,没计较她喝光的是她为自己晾的,推开椅子去厨房重新接了一杯。
家里惯常都是两个人,两个人根本没资格称团圆,一起吃饭也都冷清清,更不必立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方绮吃人嘴短,主动交代自己有干家务:“你校服我昨天给你洗了,你待会儿出去收一下,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
方可望怔了一下,抬头说:“你洗的时候有没有在裤兜里见到一串钥匙。”
“给你放书桌上了。”方绮沉默了一会儿,又好像忽然想到她是从学校回来的,便假模假式地关心她,问道:“你们班主任找你干什么啊?”
方可望鬼使神差地想到齐琅那张好看脸蛋,想到她从楼梯上跳下来时扬起的、弧度像海浪的裙摆。
还没醒透就去招待活泼女孩的经历此时回想起来真像一场梦,是比海边烟雾缭绕还要更加遥远的幻梦。
方可望当下意识到曹老师潦草的概括其实不算十分错误,那位叫齐琅的新同学的确是温室长大的花朵,父母眼中的苹果,谁能想到她就连交朋友都要使用大方爽朗的办法——伸手心报大名提来意,从来不怕得不到回应,因为相信自己值得被大声介绍。
方可望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想起来就走神地明显,她反应过来后生怕被方绮看出端倪,于是抿了口热水,半分真半分假地回:“没什么大事儿,就让我照顾一画画儿的朋友。”
方绮本来兴致缺缺,一听这话遂就着方可望的描述打趣她:“雇佣童工当保姆啊,我这个当妈的可不允许。”
方可望放下筷子,非常、非常严肃地纠正她——“是朋友。”
方绮餐桌上说的那场雨当夜当然是下下来了,不过夏季阵雨不连绵,隔天一早小镇就放晴。
方绮难得愿意早起为母女两人煎鸡蛋,方可望洗漱完吃完早餐,回卧室塞了习题册和试卷进书包,拎着钥匙准备去书店看店,赚点零花钱。
谁知刚换好鞋子,茶几上的座机先响了。
《Pandemonium》-NIKI(海边那支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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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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