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辞是真没想到,他上次离开雁守时,还是军师待遇,中间也并未经历什么沧海桑田的变迁,回来就成将军夫人了。
起初他不太明白,将军府上下那些狗屁倒灶的红绸子是怎么回事,粗糙又喜庆,大半夜看着跟要闹鬼似的。等到祯娘神经兮兮地跑来问他吉时,还试图塞给他一个自己编好的红绳时,他才终于将疑惑问出口。
周不辞:“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祯娘:“你与将军不是要成亲吗?”
周不辞:“我何时说过?”
祯娘:“哪里就用你去说,将军不是亲自说过了?”
周不辞:“他说什么?”
姑娘家有些话说不出口,祯娘红了脸,将红绳塞到周不辞手里,转身跑了,原地留下一个好像有些懂了的周不辞。
原来雁平丘在迤城那顿有礼有节的发疯,念州的街头巷尾已经传出好些个版本了,周不辞合理怀疑,再过几日,怕是连乌云卓也得知道那中原小将军要娶男媳妇。好歹装过一阵子书生,周不辞有涵养,但不多,雁平丘恰到好处地赶在他发作前跑了,没被波及到,跑出老远还心有余悸。
由于临走时太过屁滚尿流,雁平丘只带了几名亲卫,说自己要去给周不辞找药,旁的一概来不及交代。周不辞只好去问赵筝,可赵筝早早就站了雁平丘的队,但凡问起下落,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一问三不知,成日得空就往昔令山里钻,蓬头垢面,神出鬼没,也说不好是神医还是转行干了山匪。
如此一来,浑身是毒的周不辞本人倒成了最无所事事的那个,整日撩猫逗狗,因着记挂雁平丘,连话本也不大翻看了。
直到这日清晨,雁平丘被人抬进了将军府。
自雁平丘离开,周不辞夜里都不大睡得着,闭上眼全是雁平丘浑身血淋淋的噩梦,他觉得这些梦晦气,心里干着急,索性睁着眼等天亮,白日里实在撑不住再抽空打个盹。
正是将睡未睡的迷糊着,外头乱糟糟的,只听有人小声呵斥:“趴着放!趴着放!当心!”“别磕着脑袋!”
周不辞腾地坐起身来,抓过一件外衣就往外走,连鞋也顾不上穿好。
还是灰蒙蒙的天,周不辞光着脚跑过院子。对面的屋子里何军医已经到了,亲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进进出出端着热水和帕子。
众人看到周不辞挤进门,动作有片刻停滞,但是谁也没敢说话,稍微给周不辞让出了一条路。隔着半个屋子,周不辞看到雁平丘趴在床上,半个身子都是血,苍白的嘴唇干得起了皮,头发倒是束得好好的,没怎么乱,只是留了几缕垂下来,被他自己的呼吸吹得飘来荡去。
周不辞只觉得两腿发麻,他不知道雁平丘这些日子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就这么跟忙里忙外的人们格格不入地站在一处。
雁平丘别扭地偏过头,看到像是被晨光驱赶进门的周不辞,冲他笑了。
他想像往常一样对周不辞伸出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但是刚一用力,就疼得皱紧了眉头,于是刚才的笑里又添了些赧然,他说:“地上凉得很,去穿鞋。”
连周不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经他这么一说,没回过神似的,“哦”了一声,呆呆地转身出了屋。待走到院子里才觉得不对,嗓子里那股酸胀压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那些光怪陆离的噩梦如今血淋淋地摆在他眼前,掀云阁的头号杀手,平生第一次怕了血。
周不辞踉跄地跑回雁平丘床前,蜷坐在踏脚的矮凳上,跟雁平丘脸对脸,问道:“疼吗?”
“挺疼的。”雁平丘本以为周不辞出去了,闭上眼等着被军医处置,可重新睁开,正对上周不辞眼泪汪汪地瞧着他,瞧得他觉得自己又可以了,他将头斜靠在床侧,笑着逗周不辞,说:“还以为要赶不上洞房。”
周不辞抹了把眼泪,说:“下次别这样。”
雁平丘挑了挑眉,低声问:“那你是同意与我成亲了?”
周不辞心下委屈起来,这话此时在这种情境下出来,倒像是他叫雁平丘吃了这样多的苦。他瘪着嘴,说:“我几时说过不同意的,将军伤成这样,如何成亲?”
何军医剪开雁平丘的衣服,露出了后背狰狞的伤,深的地方几乎见了骨。雁平丘为了多看几眼周不辞心疼的模样,龇牙咧嘴地倒冷气,嘶哈嘶哈个没完。听得周不辞提心吊胆,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何军医不齿地想,他妈的几时见过将军娇弱成这样,可真算他温柔乡里滚过一遭,这遭瘟的小子还嘚瑟起来了,呸!
夜里,雁平丘发起了烧,周不辞衣不解带地守着,雁平丘烧得迷糊,怕他无聊,给他讲起自己这几日的遭遇。
还缺的那一味药,名叫海腴毯,长在狼头部落西北方向的雪山下。这雪山半只脚插在草原中间,将狼头与乌云卓两个大部落自然分隔开,像是中间挂着的半道帘子。
雁平丘当日带着亲卫穿过草原,潜行经过狼头部落,一路风平浪静,本以为能顺利采到药。可他终归是个带兵打仗的,药材这种东西他不懂,异族宗教信仰他更不懂。
原来这地方是草原人的长生天,雪山脚下的熊是他们心里神明的侍卫,草原人会将自家的羊送来供奉神明,这里的熊吃多了生肉,比生长在别处的熊只能吃蜂蜜野果的同类大得多,皮也厚实得多,寻常刀剑难以伤到皮肉。
而海腴毯结的果子,就是它们平时最喜欢的零食。
雁平丘到的时候,正赶上几头熊外出散步回来,双方就正面遭遇了。
从前龙牙军征战,都是在靠近阿鲁河的地界,雁平丘只知道这里有座雪山,却从未深入草原腹地到这里瞧过,未想来了竟能碰到熊。熊也没想到,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家被偷了。
偏偏麻绳专挑细处断,雁平丘这边还没跟熊掰扯清楚,另一边狼头部落有牧民举着羊来朝拜,一眼看到几个大胆的中原人正在遛神明侍卫,急忙跑回部落报了信。
雁平丘眼看着来人放下羊转头呼喊着跑了,当下暗自叫苦。自己加上亲卫一共只四个人,被熊摁住了都不够塞牙缝,若是再引来了狼头的军队,今日就要折在草原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亲卫跳上熊的后背,有的卡住熊的胳膊,有的拼命揪熊耳朵,熊吃痛,怒吼着想甩掉,雁平丘瞅准了时机对着海腴毯扑过去,一边拽一边往口袋里塞。几个弹指的工夫,雁平丘就薅秃了两尺见方的海腴毯,口袋装满速战速决。
正当他们要走,谁知树后又蹿出一头熊,生得比头一只矮小些,动作却是灵活得多,一掌拍飞了一个亲卫,索性草地绵软,并未受什么重伤,雁平丘转身去拉人上马,被熊爪从后背沿着脖颈划到了腰,整个人从马上被扯了下来。
雁平丘情急之下并不觉得疼痛,精神紧绷着带人逃出了熊掌,可经过狼头部落的时候,隔着老远就有箭矢破空而至。为了不被追上,他们来不及停下查看各自的伤情,一路伏在马背上躲着箭,直到回了念州,雁平丘从马上掉下来,亲卫才发现事情不对了。
“就是被挠一下,无事的,明日就好了。”雁平丘趴在床上,死撑着精神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让周不辞别担心。
周不辞说:“我若是知道来去如此凶险,就是自己去也不想让你去冒险,偏偏你与赵小姐都硬是要瞒着我。”
雁平丘笑笑:“怕你知道了,当下就要与我同归于尽,不想多活。”
周不辞将脸靠在他手心里,被他灼热的温度包裹着,嘴里倒是凶狠:“将军想与我同归于尽,好歹挑对了地方,跑出去那老远,我若等不来解药没命了,魂都不知哪里寻你去!”
雁平丘呵呵傻笑,听他发狠,抬手抚上他的头发,说:“同归于尽不好,先同床共枕吧。”
“想得美!”周不敌怕扯到他的伤口,舍不得甩开他的手,只拿眼瞪着他。灯火下那双眼里尽是情意,雁平丘半睁着眼,顶着满头昏聩的倦意和疼痛,细细打量着周不辞。
白日里赵筝来过,取走了海腴毯,欢天喜地地说周不辞这下有救了的时候,他也没有此刻这般踏实。
他的周不辞有救了。
雁平丘说:“我是要与你同床共枕一辈子的,来日七老八十了,一边同床共枕,一边同归于尽,岂不人生最快活?”
周不辞依旧不依不饶地瞪着他,说:“谁他娘要与你同床共枕了。”
“啧,负心人,怎的捂不热。”雁平丘体力耗到了极限,笑着闭上眼,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低沉的呼吸声。
周不辞换了条干净的凉帕子搭在他额边,将他的被子掖好,吹灭了蜡烛。怕半夜没知觉碰到雁平丘的伤口,他像第一次与雁平丘同床时一样,缩在人的脚边倚着床角睡着了。
这一夜他睡得很好,没有再做噩梦,梦里的雁平丘裹着青灰色的大氅,骑在白兔上,俯身向他伸出手,笑着对他说与他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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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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