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沈知微提着保温桶,里面是她在公寓小厨房里精心熬好的、利于伤口愈合的黑鱼汤。她的脚步在周承砚的病房门前停顿,指尖微微蜷缩,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了敲门。经过昨夜的情绪失控,她需要重新戴上冷静的面具。
“请进。”
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比平日低沉,却依旧清晰。
她推门而入。周承砚半靠在病床上,受伤的左臂打着厚厚的绷带,放置在身前。窗外天光正好,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削弱了几分平日的锋利,添了些许病中的柔和。他正看着窗外,闻声转过头来,目光与她相遇。
那目光里,没有了法庭上的对峙,没有了重逢时的冰冷,也没有了昨夜急诊室外的复杂情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已经洞悉了什么的平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心疼与决心的复杂情绪。
这平静,让沈知微的心莫名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感觉怎么样?”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声音维持着一贯的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指尖在微微发凉。
“好多了。”周承砚的视线落在保温桶上,又缓缓移回她的脸,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看进她心底,“谢谢你来看我。”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这不是之前那种充满张力或尴尬的沉默,而是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心悸的静默。
终于,周承砚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用未受伤的右手,从枕边拿起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递向她。那文件夹的颜色,让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在告诉你下一步调查方向之前,”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沈知微的心上,“有件事,我想必须先让你知道。这关系到你的安全,也关系到……我们能否真正信任彼此,走下去。”
沈知微疑惑地接过文件夹,指尖冰凉。她打开。
里面不是案件资料,而是一些泛黄的旧报纸电子版打印件,以及一份简洁却触目惊心的案件摘要。标题刺眼地映入她的眼帘——
【“星城”项目爆巨额资金黑洞,财务总监沈建国涉嫌贪污被捕】
时间,精确地定格在十五年前,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夏天。
沈知微的脸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周承砚这个失血过多的病人还要苍白。她拿着文件夹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纸张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在这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她猛地抬头,看向周承砚,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被窥视了最不堪、最痛苦往事的慌乱与被侵犯感的愤怒。
“你调查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像是受伤的母兽,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我调查的是真相。”周承砚迎着她愤怒的目光,眼神里没有半分退缩,只有沉痛的理解和一种不容回避的坚定,“关于李强的,关于‘蓝湾’的,还有……关于你当年为什么离开的真相。关于你独自承受了什么的真相。”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不让她有丝毫逃避的可能。
“所以,这就是原因,对吗?”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压抑了十五年的、混合着巨大心疼与释然的颤抖,“当年你父亲卷入‘星城’项目的官司,家里天都塌了。你被迫离开,不是因为不喜欢我,而是因为你别无选择,因为你不想把我拖进那个泥潭,对吗?”
“沈知微,”他叫她的全名,每一个音节都沉重无比,带着迟来的懂得与心疼,“你当年判我出局,用的根本不是‘不喜欢’这三个字,而是你家里发生的、你独自扛下来的这一切,对不对?”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沈知微辛苦构筑了十五年的、保护自己也隔绝他人的心防上。
那些被她深埋的、属于那个夏天的混乱、无助、屈辱、巨大的压力和被迫一夜长大的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文件夹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纸张散了一地,如同她破碎的过往。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曾经喜欢过、又亲手推开,如今却以这样一种残酷而直接的方式,将她带回那个噩梦般的过去的男人。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昨夜那种后怕与感激的泪,而是积压了十五年的委屈、辛酸、无人可诉的孤独和沉重的负担,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不然呢?!”她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所有的坚强土崩瓦解,“周承砚,你告诉我……不然我能怎么办?!”
她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当年那个在家庭巨变面前孤立无援、被迫做出最残忍决定的自己。
“那个时候……我爸被带走,家里天天被催债,妈妈以泪洗面,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我们……我连学都可能上不了了!我拿什么……拿什么去喜欢别人?又拿什么去承担你的喜欢?!告诉你,然后让你跟我一起陷入那个泥潭吗?还是让你看着我……看着我家那时候有多狼狈?!”
她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却越抹越多,泪水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颊。
“周承砚,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被困在那个夏天里吗?”
这句话,她问得轻飘飘的,却像一枚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周承砚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了迟来十五年的、巨大的震撼与心痛。
他看着她崩溃流泪的样子,看着她卸下所有冷静伪装后露出的、那个十五年前被迫一夜长大的女孩的脆弱内核。他终于完完全全地看清了,当年她那句“不喜欢”背后,是多么沉重的无奈与……或许是变相的保护。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心疼、悔恨与想要紧紧拥抱她的冲动。
他挣扎着想下床,想去拥抱那个在墙边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融化在泪水里的她。
“知微……”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充满了无尽的歉意与疼惜。
沈知微却猛地抬手阻止了他的靠近。她深吸着气,努力平复着失控的情绪,但那通红的眼眶和不断滑落的泪水,昭示着她内心的风暴远未停息。
“都过去了。”她偏过头,避开他疼惜的视线,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一种刻意营造的平静,却更显脆弱,“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
她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动作僵硬地将它们塞回文件夹,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汤记得喝。”
说完,她拉开门,快步离开了病房,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让她在那片由他掀开的情感废墟里,彻底坍塌,再也拼凑不起来。
周承砚僵在原地,伸出的手缓缓垂下。
他看着那扇被她关上的门,耳边回荡着她那句泣血的质问——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被困在那个夏天里吗?”
他闭上眼,靠在床头,一股巨大的、迟来了十五年的悲伤与心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才知道,他所谓的恨,是多么浅薄和无知。她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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