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将自己关在一个长方体中,凭着唯一的窗户分辨日夜,只是今夜的月亮,就像白日的太阳,让她恍惚颠倒了时空。
门自己开了,“吱嘎”一声,把茉莉从那种似幻非真的世界里拉出来。茉莉看着奥斯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影子拖得长长的,慢慢逼近她,淹没她。
茉莉坐着,他站着。于是她自然仰头看他,却看不分明,又是朦朦胧胧的一个世界。
“奥斯汀。”她喊他,却突然哭了。
朦胧世界里有一个人俯下身来,手忙脚乱的为她拭泪,一阵温热的气息贴在脸上。她努力睁大眼睛,视线还是模糊的。
她急切地寻找发热的源头,伸出双臂,头依偎在那源头的怀里。他不动了,仿佛听见笑了一声,手一下一下拂过茉莉长而微鬈的发。
“茉莉。”他叫了她一声,应该要说什么的,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那幅画你画完了吗?”在漫长的沉默中,茉莉提起这桩几乎快要淡忘的事。
“再等等吧,我会把它带来。”
“奥斯汀,教我法文吧。”她甚至没有用疑问句。
可他没有回答,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摸到了,也不动作。
“欧洲不大太平。”他低低说了一声。
“现在没有哪里是太平的。”
“战争要打起来了。”
“教我法文吧。”
“好。”
本来学习语言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尤其是中国人学西语,外国人学中文。好在环境得天独厚,一两个月时间,倒也掌握些皮毛。
法国日历翻到7月份。
“Jasmine, je vais à la bataille(茉莉,我要去战场了)。”
“Vous,Vous n’aimez pas la guerre(你,你是不喜欢打仗的)。”她的口语还说得很生涩。
他忽的笑了,蓝眼睛温柔地看着她,伸出手碰了碰她的侧脸,语调轻快地说:“Cette fois, le militaire remplira sa vocation(这次,军人将履行的他的天职)。”
“Ne,ne sois pas la femme d,de Mes Rêves, même si j,je ne suis plus une fille de bou,boudoir(别成为我的梦里人,即使我已不是闺房里的姑娘)。”
他不说话,还是笑。
茉莉竟然有些难以忍受她向来最喜欢的笑容,站起身来,灭掉了房间里的灯。她回转身走,绊到了椅子,“呲拉”在不大的空间里回响。接着,黑暗里有一双手牵住她,她向那个黑色的影子走过去,松开被牵住的手,攀上黑影子的脸,摸到了他的嘴唇,踮起脚,轻轻吻上去,贴合他的弧度。
他起先有些僵硬,后来就从容地接住她。
最开始剥落的是盘扣,又或者是衬衣上的纽扣。身上有点痒,那痒游移不定,尾椎骨那儿最为明显,根本无从消解。
两人间的磁场通了电,细弱的电流附在皮肤上,使人发热,她摸到他额头的汗,忍不住笑起来。
毕竟,他是不通情事的。
毕竟,她也不懂真正的情事。
细弱的电流开始汇集,猛地一闪,她发出一声低呼。
第二天看见罗伊,她瞥了一眼茉莉,抬了下下巴,“咯咯”笑起来,走开了。
唯一的客人走了,茉莉彻底闲下来,开始看Le matin à paris(巴黎晨报)和Le Petit Parisien(小巴黎人报),间或有两张Le Figaro(费加罗报)。
所谓历史大事蜂拥挤进她的脑袋里,成串的年月,成行的外国人名,在头顶盘旋着,“嗡嗡”响着。
“En juin, le couple des grands-ducs ferdinand, héritiers du tr?ne austro-hongrois, a été abattu par le nationaliste serbe princep(6月,奥匈帝国皇位继承人斐迪南大公夫妇被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普林西普枪杀)。”
“En juillet, l’autriche-hongrie déclare la guerre à la serbie(7月,奥匈帝国对塞尔维亚宣战)。”
战争就这样爆发了。
茉莉的记忆被拉扯到那围山隔海的所在,那时的战争又是怎样发生的呢?先生是不教时事的,光凭着别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一点历史——应当是道光帝在位的时候,虎门销了烟,英军上了岸,仿佛签订了什么捞什子条约。
就像是一个袋子原本密不透风,突然被豁开一个口子,水就哗啦啦流出来,堵也堵不住。仗打的越来越密,条约越来越多,人越来越穷,下南洋的就没少过,后来华工也放宽了。
革命也是革的,1911年辛亥革命在武昌爆发了。那时节,茉莉在华北协和女子大学进学,她是年纪最小的一个,11人里有10个都是教过书的前任老师,甚至官至校长。那时候正青春,幻想着四年修完就该去深造,加拿大或美国都好。
多好,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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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法**队正缺人,军官和军士长期人手不足,条件也就放宽了。奥斯汀不喜欢军事,但在家族传统的裹挟下还是上的军事院校,加上兄父关系,跳过了军士阶段,入伍成了中尉,隶属于骑兵营。
他们从巴黎出发,马蹄笃笃,尘土飞扬,抬头能看到“DUPUY DE LOME”飞艇。
8月,他们向法国东北部边境去。在总司令霞飞将军的指示下,抵达阿登地区和桑布尔河与马斯河之间地区,在那里,与德军相遇。
眼前视野开阔,光是天与地,以及看不见却知道它存在的——德军冰冷冷的枪口。想到这里,奥斯汀有血液倒流之感,不知是恐惧,还是亢奋。他的手仿佛成了身体之外的部分,摸上枪,扣住扳机,身体不由自主地潜在战壕之后,也向对面伸出了冰冷冷的枪口。
先是静了一下,再之后不知道多少条枪同时开动,“砰!砰!砰!”
瞄准了没有?应当是瞄准的,他看见那人倒下了。
稍微向左转一点,“砰!”刚刚扣动扳机了吧?应当是扣动了,那人也倒下了。
“噗!”奥斯汀左脸被一股黏稠的液体糊上,有点儿像红色的颜料,只是腥味太重,还混着星星点点的白。
他觉得凉飕飕的,怎么突然起了风?
后来,枪支已经被放弃了,炮弹从对面轰过来,刚在膛里出来,乍一看倒像是烟花要升空。转念一想,哪里来的烟花?
潜意识指挥他伏倒,他就彻底缩回了战壕,前面一定被炸开了,泥土扑天盖地地砸下来,一具尸体倒在他身上。
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他推开那具尸体,开始跟着部队跑,却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尸体丢了些零件,手里像在攥着什么黑白色物件。实在看不清了。
真怪,风怎么越来越大了,吹起来冷的慌。
结果是法国第3、第4集团军被德国第5、第4集团军击败,被迫向凡尔登和马斯河退却;法国第5集团军在德国第2、第3集团军的合围下,退到菲利普维尔以南地区。
战斗结束后,奥斯汀才有杀人的实感。想到这个事,一股热流就往上涌,让他浑身一震。
为什么要打仗呢?
抵制这非正义的侵略,守卫国土,守卫人民,更是守护法兰西的尊严。
非正义吗?
这当然不是正义之师。
正义的是谁呢?
不提前事,至少此刻,我们为正义,为尊严,战斗。
那么生命呢?
......
他们的生命和我们的生命,有分别吗?
一个人说:“Tous les hommes naissent égaux - dé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homme(人人生而平等——《人权宣言》)。”
他自己说:“我们立场不同。每个人都要为自己选择的立场,做好牺牲的准备。这不是学术研讨会上的唇枪舌剑,是鲜血与灵魂修砌的墓地。”
另有一个而声音闯进来:“沙场之上,你死我亡。”
最后有人说:“我们正是为身后千万国民的生命战斗。千万的生命和我们、他们的生命,也并没有分别。”
他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漩涡,下一秒,就会呛水、溺亡。
古今思想家好像在时光之河里闪过,他们温和甚至怜惜地看他,蠕动了嘴唇,又倏然间被抽离,形容扭曲,化成一条彩色的涓流,身与时光相融。
留下他在湍急的河流里,撸起袖子和裤管,却发现,一条鱼也没有,茫然地四处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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