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他们的战斗地点无限接近巴黎——巴黎郊外的马恩河。德军先头部队距离首都只有15英里,听说城市里的人民忙于奔命,听说政府已经撤退到波尔多。
坚决的抵抗派加利埃尼将军早已加入了指挥。
回头看身后的城市,他知道塞纳河还在静静流淌,埃菲尔铁塔倒映在河水中,还会有夕阳西下,也可能还有女子飞扬的裙摆。战壕总是挖不完的,他在战壕下,掏出藏在怀里的纸和笔,其实不知道写什么,但是想写。
“Je vous écris sous les tranchées. Jasmine, je vous manque un peu maintenant.
Mon premier combat, mon premier meurtre. Mais l’odeur du sang, ce qui Me Rappelle, c’est encore le jasmin initialement mis sur votre table.
Ah oui, la seule bonne nouvelle,j’ai fini ce tableau.”
“我在战壕下给你写信。茉莉,我有点想你了。
我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可是鲜血的腥味,让我想起的,还是你桌上最初摆的茉莉花。
对了,唯一的好消息,那幅画我画完了。”
战场有专门的通信员,但是能不能真的到达对方手里,确实不得而知。
他果然讨厌打仗。
然而德军先头部队却没有再向巴黎逼近,反而向东旋转,意图配合德国第2集团歼灭法国第5集团,把侧翼送到了法军面前。德军仓促赶路,一日之内行进了30英里。
有人目击称:“许多人倒在地上,疲惫不堪,只是迷迷糊糊地嘀咕着:‘30英里!30英里!’别的累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奥斯汀听过,笑了。当然,此时霞飞将军和加利埃尼将军也笑了,简直不敢相信被敌人送到手里的胜利果实。
9月 5日,德军经过巴黎东面,在朝霞肆意地渲染下,看见岿然不动的埃菲尔铁塔。他们想象着,站在铁塔的顶尖,站在巴黎圣母院的楼顶,扬起德国的国旗。
同一片朝霞之下,霞飞将军半张脸隐没在橘黄色的颜料里,慷慨激昂地宣告:
“Très vaillants combattants, nous sommes sur le point de prendre part à une bataille de congrès, la première guerre mondiale qui concerne le sort de notre pays!
La phase de retraite est terminée; nous devons maintenant nous battre de toutes nos forces, attaquer l’ennemi et le ramener en arrière. Si les troupes ne peuvent plus avancer, maintenons leur position à tout prix, préférons mourir au combat et ne reculons jamais! Aucun signe de faiblesse ne sera permis!”
“最英勇的战士们,我们马上就要参加一个会战,这是关系我们国家命运的一战!
撤退的阶段已经结束,现在我们应全力以赴,向敌人进攻并把他们逐回,部队倘若不能再前进,那就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阵地,宁肯战死而决不后退!任何示弱,都不被允许!”
于是台下,军士们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沉默地望着天空。
9月6日凌晨,当黎明的曙光再一次撕开黑夜,法军发起全面反攻。
近150万人参战,50多万人阵亡。
枪林弹雨中,曾有一颗子弹从奥斯汀的头上飞过去,与他头顶的钢盔摩擦,一定擦出了火星,他闻到了焦味。下意识地回头看,身后的伙伴睁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睛——那也是一双蓝眼睛,眉心现出一个血洞,汩汩地流着血,染红了整张脸。
像放慢动作,他缓缓地向后仰倒,“砰!”合着枪声落地,胸腔与脊背狠狠震颤一下,不动了。
奥斯汀膝盖一软,几乎想要跪下去。
不敢,不能。
扶正了头盔,汗水浸到眼睛里去,生疼。他不管,抬起了枪,枪托架到肩膀上,瞄准了视线里洋洋得意的德军,“咔嚓!”
子弹从枪膛里飞出,沿着奥斯汀预想的轨迹,穿过了那人的眉心。他也在他的视线里缓缓倒地了。
“噗嗤!”几点鲜红的血崩射出来,砸在奥斯汀脸上,一瞬间,他的枪枪掉在地上,手臂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手术刀在里面钻挖,血肉模糊。
潜意识再次掌握了他的身体,命令他趴下,于是他就趴下了。鼻腔里灌着硝烟和死人的气息,他放缓了呼吸,仿佛要和这股气息融为一体。又有子弹在他上空飞过,一颗接一颗,无穷无尽。
他张口想说话,咬到了亡人的血衣。
他说:“Je préfère toujours jasmin(我还是更喜欢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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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没人预料到战况进展得如此迅猛。
据说大军开赴法国北部。
据说Gommecourt Chateau被轰炸的面目全非。
据说兰斯大教堂被炸毁了。
最后一次传来消息,德军到达巴黎郊区了。
国泰民安的时候,妓院可以是灯红酒绿的欢乐场,也可以是灯火璀璨的不夜区;山河破碎的时候,妓院就是最寥落的地段。
茉莉问罗伊:“Voulez-vous vous évader(你要逃吗)?”
罗伊望着窗外:头戴纱巾的妇女,被抱在怀里的孩子,行迹匆匆的男人。她又点燃了一支烟,用夹着烟的那只瘦骨伶仃的手指着外面的人。
“Vous voyez, elle a un mari, il a des enfants, et cet homme a peut-être une petite amie(你看,她有丈夫,他有孩子,那人或许有个小女朋友)。”
罗伊说话总是有头没尾,听得懂就听,听不懂拉倒。
她只是得过且过,根本没想着要活。
茉莉静静地坐在罗伊身边,身体尚处在人世,灵魂却好像已然出窍。罗伊没想着要活,那么她呢?她想活吗?
曾经她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学生,拥有一腔无处挥霍的热情,一边守着礼教,一边接受着西方文化的的冲击;可她现在不过是个独在异乡还沦落风尘的可怜人,失了礼教要求的贞洁,也丢了西方文化要求的自由。她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从未启蒙的人是不大会为这个问题痛苦的,于他们而言生活里再大的厄运,也不妨碍他们活下去,他们很少会产生那种切肤的精神之痛。可惜的是,茉莉还不属于他们这一类人。
哲学上的问题总是令人痛苦。
她决定不再想了,套用一句一直为人传诵的话——“不过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尽管罗伊没有太多的求生欲,但毕竟要为这一院子的人负责,于是召集了大家躲进地下室。
本就是多雨潮湿的气候,在地面上都惹人抱怨,更何况是地下室——简陋的水泥墙和地板,角落穿上了柔软的绿色天鹅绒裙子,拖着长尾巴的灰老鼠一闪而过,似乎是人们产生了幻觉。原本浓妆艳抹的女人们,大都裹上了厚衣服,脑袋也尽力包起来,露出一双双怯弱的眼睛。
罗伊倚在入口的楼梯处,翘的高高的刘海在她脸上投落阴影,唇色还是一样鲜艳的。薄毛呢外套勾勒出她丰满的身形,垮着肩膀,袖子就搭在手关节上,外套堪堪遮住大腿根,雪白的腿几乎还是裸露着。茉莉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她到楼梯口时,罗伊瞪了她一眼推着她下了楼。
众人就这样挤挤挨挨的站在一起,接住跌跌撞撞下来的茉莉,看着罗伊关上门,不知道哪个小偷匿在人群中,把光一束束偷走,直到最后一束照在一个红头发女人的脸上,众目睽睽下“啪唧”一声,偷儿跑了,光也被卷走了。
黑暗漫上来,拖拽人的头皮,啃噬人的心脏。
这时候,茉莉想起奥斯汀来,此时此地,她只有他。
她想着:或许他会活着回来,我可能死了,也可能活着,但我总应当留下点东西的。后来发现身无一物,终究还是什么都留不下。
起初什么动静都没有,人在极致的静谧中几乎要发疯,根本不晓得是黎明前的黑夜,还是黑夜前漫长的无望的等待。女人们窸窸窣窣起来,就是那个红头发的,发了狂一样要出去,逼着罗伊开门。
罗伊只是用冷漠而僵硬的声线向所有人说:“Pour sortir, pour une fois(要出去的,仅此一次)。”
“訇!”门开了,被偷走的光又重返这个阴暗的空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般的场景在眼前铺开。红头发的女人跟光一样快,冲出去了。
许久,没有人有动作。
门自己开始动摇,嘎吱嘎吱向锁靠拢,剩下仅容纳一个人通过的距离时,又有一个裹了棕色头巾的女人飞过。
门关上了。
炮弹声炸响在她们的耳畔,几分钟一次,后来根本没有间隔,一秒就能听见几颗爆破。耳膜有点疼,分不清炸弹的远近。一会儿觉得应当离得很远,一会儿又觉得近在咫尺。大家都站不住了,扶着墙壁摔在地上,一个个指尖发凉。
光知道应该害怕,其实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茉莉缩起来和墙根的绿色天鹅绒依偎,但人还是站着,沿着小臂一路摸索上去,触到了旗袍丝绸的面料——光滑,还有绣线的纹路。发凉的指尖在纹路上敲打着,庄重得像在发摩斯密码。
她们带了粮食下来,苦苦煎熬在不知日夜的时光里。在战争里,昨日的鲜花变作今日的焦灰,去年的香水变作今年的臭气。
她们真像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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