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白天,大家都还在休息。罗伊叩响了她的门,她问:“Se lever est(起床了吗)?”
茉莉拉开门,罗伊上下打量她一番,似有若无地勾了下嘴角,然后扬了扬手中的信封——“Rhona lettre de présentation(罗娜 自荐信)”。
“Lettre de présentation(自荐信)?”
“Pour entrer dans notre bordel, vous venez avec moi aujourd’hui pour son entretien(想进我们妓院,你今天和我一起面试她)。”
“Vouloir entrer dans une maison close(想进妓院)?”茉莉皱起眉来,难以置信。
罗伊笑起来,忍不住一样摸出香烟和打火机,嘴衔住烟,双手拢住银色打火机,点燃,一缕烟飘出来。
“Honnêtement, cet endroit est entré, probablement seulement vous n’êtes pas volontaire(老实说,这地方进来,大概只有你不是自愿的)。”
“Et seulement, vous avez résisté seul(也只有,你一个人反抗过)。”
茉莉不说话了,跟着罗伊来到她办公的地方。一个标准的外国女人在等候着,双手抱胸拥住自己,深棕色的鬈发在太阳光里熠熠生辉,深邃的眉眼略显稚嫩。
“Expliquez pourquoi nous vous acceptons(说说我们接受你的理由)。”罗伊将烟夹在指缝间,进而掐灭在烟灰缸里,里头的烟灰一瞬间的复燃。
罗娜穿着白色的衬裙,改变拘束的动作,挺直自己的身体,骄傲地宣称:“Je suis assez jeune(我足够年轻)。”
“Ce que vous voulez(你想要什么)?”
“la liberté(自由)。”
罗依的脸上显出很奇怪的表情,滑稽、嘲讽、怜悯都揉成一团,各自在她脸上铺开,反而什么都看不出了。
茉莉终于忍不住插嘴说:“Partout, il y a la liberté, seulement ici, jamais possible(任何地方都有自由,只有这里,绝无可能)。”
罗娜不为所动,她现在像地平线上刚升起的太阳朝气蓬勃,热情四溢。然而对茉莉来说,越是美好,越让人心痛。
她在原始森林里寻找出路,不停往前走,却兜兜转转,回到了起点。她的未来到底该走向何处?
她开始阅读一切可以阅读的东西,研究每一个字母,如饥似渴,苦海寻觅。后来她收到了奥斯汀的信,就开始给他回信:
“亲爱的奥斯汀,你知道围棋,这让我很惊讶,或许我们有一天可以对弈?
我感到生活的迷茫,无所适从。当然,我得承认这似乎有些后知后觉。
我梦见你了,看见你穿着军装坐在我身边,但是很哀伤。你在为什么哀伤呢?”
她贴了一张圣米歇尔山的邮票,写上“Austen(奥斯汀)”的法文,把信投进了邮筒。
妓院一直在修建教堂,后来尖塔拱门的教堂修好了,却始终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担任牧师,就一直荒废着。最近听说请到人了,罗伊就张罗着大家星期天去参加弥撒。
茉莉自然是不信教的,但也对西方天主教会的宗教仪式不乏好奇,戴上方格纹的头巾,跟着大家一块儿去了。
步入教堂,光线穿透五颜六色的玻璃洒在正厅里,穹顶上绘着壁画——人们想象中天堂的模样——耶稣居于中央,被钉在十字架上;身边天使展着羽翼,头顶光环;圣母玛利亚怀抱稚子,面容慈祥。他们身后是最纯粹的蓝色。
所有人都敛了声息,坐下,向台上望去,而站在台上的牧师竟然生一副亚洲面孔。面对众人的惊异,他只是平静地巡视一圈,抬手示意到了起立的时候。
“Au nom du père et du fils et du saint dieu(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他在胸口笔划十字。
“Amen(阿门)。”
“Que l’amour du père, la gr?ce du christ et les dons du saint dieu soient avec vous(愿天父的慈爱,基督的圣宠,圣神的恩赐与你们同在)。”
“Aussi avec votre esprit(也与你的心灵同在)。”
茉莉觉得自己就像刚到人间的婴孩,牙牙学语,对各类事物一窍不通。所有人闭上眼睛,她也不敢再睁眼乱瞟,阖上眼皮嘴里喃喃自语,一通乱念,滥竽充数。
有相当长的时间在一问一答中度过,进堂式总算结束,牧师手向下一挥,大家便重新落座。茉莉刚长舒一口气,却发现圣道礼仪也是如此繁琐,等到圣祭礼仪才有了别的动作——专人分发麦面饼与葡萄酒——领圣餐。
......
“Cérémonie de messe(弥撒礼成)。”
“Merci à dieu(感谢天主)。”
一上午的光阴倏忽而逝,人们也离开教堂,只有茉莉还留在原地。她盯着台上的牧师,盯着他那张亚洲人的面孔。
“Mademoiselle, la messe est terminée(小姐,弥撒已经结束)。”
“Non, je suis resté pour demander d’où venait le prêtre(不,我留下来,是想问问,牧师从何方来)。”
牧师沉默良久,拿起《圣经》用手臂夹住,用极轻的声音说:“Chine(中国)。”
异乡异客,两两相望,即是初相逢,犹如旧相识。
“先生是中国哪里人?”
“北京人。”
“北京人?那可太巧。”
年轻的牧师犹豫片刻,看她的面容,不知如何称呼。
茉莉微微笑一下,为他解围:“我姓‘白’,花名叫‘茉莉’。”
“白小姐也是北京人?”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来称呼。
“那倒没有,只是我曾在北京上学,在那里生活了许久。”
“来法之前,我也在北京上学,是国立北京大学的学生。”
“先生的学问极好。”
他还穿着祭服,长白衣配上领带,以及前后都绣着十字圣号的祭披。西式的服装掩盖不了国人敦和的脸部轮廓,通身内敛的气质。此时他露出一个笑容,就像是蒙尘已久的白玉重现光华。
“一路求学,现下倒是觉得迷失了方向。”
“何出此言?”
“1911年满心以为革命成功了,我们可以建立自己的资本主义共和国。不过半年光景1912年,袁世凯就上了位,夺走了革命成果。百姓除了剪了辫子,其实根本不懂这些变革。如今我们这些人,又要何去何从呢?”
“那时节,我还在北京呢。我也有一腔雄心壮志,以为读了书总能为社会做点贡献。”
“那怎么......”大抵觉得这个问题过于冒失,少年的话说了一半就止住了。
“中间确实发生了难以预料的事。人生无常罢了,我也只能这样。”
他喃喃地重复“无常”二字,手指掐着《圣经》的封皮,两个人来自同一片土地,有同样的茫然。家国之路茫茫无踪迹,她的孩子又如何寻得道路?
茉莉再次出声打破这低沉的氛围:“先生怎么来了法国?”
“我们这叫‘留法勤工俭学’,”他抿唇笑道,“1912年我们就到了法国,一为学习,二为寻找救亡图存的道路。说起来,马上又有一批新人要来了。”
茉莉看着他,点头,让他接着说。
“国内有消息传来,蔡元培先生他们要成立‘勤工俭学会’,再送人来进修。”
“可是现在的欧洲风雨飘摇,也并不是学习的好去处。”
“也是没法子,国内的教育资源太少了,美国倒还算太平,但是资费昂贵。”
世上的事无论在哪个地方都一样,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所以先生担任这个教堂的牧师,也是想要凑些生活费?”
“囊中羞涩,不得已而为之。”
纵然有点同病相怜的身世之悲,两人如今的身份毕竟有些隔膜,谈话也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天下起雨来,茉莉撑着洋伞,一步步跨进雨幕,离开了教堂。
后来星期天的弥撒,哪怕是了无生趣,茉莉也总会到场。国内传来消息少年牧师会跟她说上一两句,大多数时候也就是点头打个招呼。
6月,他说:“国内‘勤工俭学会’已经成立了,新的留学生正乘游轮赶来。”
7月,他说:“也不是每个人来都有为国之志,有些人只是出国避难,打算在法国扎根了。”迎新的兴奋劲儿已经过去,他的言语间颇有失望之意。
10月底,还没到星期天弥撒的日子,他却自己找上了门。他没有进来,只是在门口等着她,看她出来了,又一步一步向教堂走去,背影都能看得出浓浓的丧气。
又是一个下雨天,他却不管不顾的空手行走,任凭雨水淋湿一身。茉莉只好撑着伞追上去,踮了踮脚将伞撑在他的头顶。
他于是停下来,头发没精打采地耷拉在额头,他的黑眼睛与茉莉的黑眼睛相触。
“法国陶履德和北洋政府商谈招收华工到战场,政府同意了。”
茉莉默然,垂了眸,无法回应什么。
他倒自己强打起精神,袖子擦干脸上的雨水,扯出一个笑容:“说不定也是好事,有付出才有收获。华工若真能做出成绩来,我们在国际上,话语权也能有所提高。你说是吧?”
他目光恳切,固执的要她回应。
“会的。”她说。
剩下的不安与迷惘,彼此心照不宣,却不会言之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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