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两个人的梦

1915年,新的战役在伊普尔酝酿,炮火声会再次倾泻在这片土地,大家都知道并习以为常。无非是炮在天上飞,子弹在人群穿梭,泥土和鲜血混合,还能有什么?

然而敌军战场空空荡荡,除了食腐的鸟类根本见不到活物。奥斯汀拿起望远镜,目光在对方常常出现的地点逡巡,仍旧毫无头绪。

疑惑着,感到起了风,风从东北来。望远镜里德军战壕的所在突兀地涌起黄白色烟雾,气势磅礴,也从东北来。它像一堵墙一样推进,每秒能走2-3米。

“Courez(快跑)!”奥斯汀直接丢下望远镜,黄白色的墙在他的瞳孔中迅速放大,凝为实体,他这样大喊一声然后向身后跑去。气体已经漫上来,如地狱里的小鬼,阴恻恻的在你耳边嬉笑,无孔不入,而你只能看着它进入你的鼻腔,包裹你的身体。奔跑开始变得迟缓,空气被剥夺了,于是他们也失去了呼吸的自由。

“?(啊)......”

他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发出意味不明的语音,意识的涣散从眼睛开始,对面已经有死神在向他招手。他不再跑,也无法跑,但还是倔强地向前走,试图加快一点步伐,在彼端,未被黄白色浊气污染的空间渐渐显露,他伸出手去够,探出自己半个身子,最终重重倒在那泾渭分明的界限上。

奥斯汀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若是死了,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他出声询问,没有回应。纯白的天地,像雪一样不能久看,左右有门。

奥斯汀站在中心,感觉到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快感,又有条条道路未知的恐惧。他仔细端详每一扇门,但是门上什么也没有,长得一模一样。他想,要是有一块5法郎的硬币就好了,于是硬币就神奇地出现在他手上。他决定:正面去右边,反面去左边。

“叮!”硬币向上一抛又落地,不停地转,快出残影,始终不停下。奥斯汀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几乎要破口大骂。

“Damn, arrêtez(该死,快停下)!”他心里想。

硬币停下了,竖立着,又撑不住似的,翻倒在地——正面。

那他应该去右边。

左边又会有什么?

他推开了右边的门,一阵黄白色的烟雾噩梦般笼罩他,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然而门却已经不见了。预想中的窒息感没有再出现,他竟然能够在毒气中行动自如。

默默向前走,视线里开始出现四散奔逃的士兵,都是英国或法国人——服装上可以辨认出来。奥斯汀发现,其实这股气体一开始是绿色的,暂时没有杀伤力,让人放松警惕,然后就开始变成他恐惧的黄白色,摧毁一切它接触到的东西。

那里,本有一株在枪林弹雨中生存的草,它枯萎了。

一个法国士兵向他的方向冲过来,他想避让,那人径自穿过了他。没跑出几米,他被一颗不起眼的石子绊倒,扑在地上,吃了一嘴泥土,接着开始剧烈咳嗽,整个胸腔都在震动、膨胀,他的脸色难看起来,青青紫紫一片斑驳,非人!

几分钟后,他不动了,他死了。

奥斯汀想探探他的鼻息,但手伸过去,穿过他的身体,只能与他不瞑目的眼对视。小腿突然打了一个颤,重力作用似乎在放大,他就一屁股坐在旁边,他的脚后跟在大脑指挥前行动,蹭蹬几下,远离了那双眼睛。

他将永远记得,一双双合不拢的眼睛。

他想逃开。

所以他又重新回到了那个纯白的天地。

左边有什么?

他安慰自己,也只能竭力让自己相信,左边会好的。推开门,一声熟悉的“嘎吱”响起来,有一朵纯白的茉莉花盛开在四方的木桌上。

里面的女子抬眼看他,眼神是清的,淡的,冷得像终年不化的寒冰。他现在多狼狈,军装脏兮兮的,头发蓬乱,意识到这一点,他抚平军装的褶皱,慌乱地把头发往两边抹,尽力把自己捯饬得好看些,虽然聊胜于无。

他坐到她的身边,像寒冷的人靠近火焰取暖,又不敢太近而被烫伤那样,把握不好距离,局促。

“我曾经喝过一杯茉莉花茶。”

女人眉眼不动,微微撇过了脸,耳朵侧着。

“你不认得我了。”

在女人的眼里,这个一身军装难掩落魄的男人,灰蓝的眼睛显出淡淡哀伤。在他眼里,她像是一件易碎的瑰宝不可碰触,又像是最默契的爱人理当亲近。

奥斯汀想:这是梦。

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天旋地转,人与物都被扭曲成漩涡,抛入时光之河。他的耳边吵闹起来。

“? la disposition du seigneur(听从主的安排)。”这是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

扳机扣动的声音响起。

“Le ressusciter, c’est l’ordre(救活他,这是命令)!”大概是他父亲。

那个苍老的声音近乎悲悯地叹了口气,依旧说:“Dieu, je suis mortel, impuissant(天主在上,我乃凡人,无能为力)。”

奥斯汀睁开眼,父亲在和年老的军医对峙着,枪口抵在因秃顶而光滑的脑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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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斯汀醒来时,茉莉也在自己的床上醒过来,光从窗外礼貌叩门而后进入室内。她刚刚做了个好梦,梦里有她想见的人。

妓院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女人们洗干净自己的身体,使用昂贵的除菌香皂,喷时髦的香水,修剪私密处的毛发。茉莉天天看着她们互相袒胸露乳,为彼此束上胸衣,甚至腾不出手的时候,也会让她帮忙。

以前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现在听懂了,只觉得惊心。

“Hier l’homme était trop dur(昨天那个男人太重了)。”

“Je ne crois pas que c’est le poids(我可不信是体重)。”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调侃着,笑得妩媚。

“Et le mien trois fois(我那个有三次呢)。”那个女郎咯咯地笑了起来,骄傲地巡视一圈,丰腴的身体伸展开来。

茉莉拉着她胸衣的带子,一用力,她的笑声突兀地停止了,气息一哽。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弯了腰摸茉莉的头,又顺着轮廓抚过她的脸,轻轻拍一下。

“Oublié, il y en a un autre pour nous différent(忘了,这儿还有个跟我们不一样的),”话语间有些不善,眼神分明是眷恋和羡慕,“Différent, une bonne chose après tout(不一样,毕竟是件好事)。”

夜幕降临,人流也随之而至。

华灯一盏盏亮起来,点燃每一个房间,站在高高的建筑上,透过大玻璃窗,影子在交叠起伏,拉长成流动的暗河,默不作声地流淌在月色照不见的角落,像百川入海那样汇聚在一起,最后竟塑成一个人形模样,没有脸也没有皮肤,只是黑。

它开口说话了,它分明在说:“吾名‘欲’。”

茉莉一个哆嗦,从不知所谓而又可怕的想象中挣脱。眼前的灯火辉煌耀眼、刺目,男男女女躺在一块——半裸的、□□的——他们大谈最近的战争,谈自己的妻子和情人,表情糜烂,这么多的脸,其实是一张脸。

巨大的铜盆里装满了金黄色的液体,白色的泡沫泛滥其上。酒在人群间传送,他们举起高脚杯,欣赏似的抬手,迷离地看觥筹交错。此时,女人们就开始彻底地褪下衣裙,任由男人们肆无忌惮的目光挑逗、垂涎。

他们上楼了,熄灯了。

茉莉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她点燃一盏烛火,烛台好久不用,落满了灰尘,蜡烛也是一支从前燃过一半的。她躲进自己的房间,烛台摆在桌子上,抱膝看着摇曳的火光。

她贪恋光,但只要这一灯烛火的微光。

那些女人,或是女孩,从前一样端庄地料理家务,照顾孩子,现在却面对人类的兽性、性病的传播。她的未来又该走向何处?她迷糊又疑惑地看着晃来晃去的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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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酒与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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