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伤

金绣进了屋子,匆忙拿了东西就要回去。临走时,她扭头看见了花瓶,里面的桃花已经枯了,粉嫩的花瓣变得棕黄,散发着浓浓的死气,她吃了一惊。

正要将桃枝取下时,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绣儿,你怎么回来了?”来人穿着棕底蝶纹灰边旗袍,琵琶襟,花蕾扣,脖子上挂着串珍珠项链。她笑着去接金绣手上的扇子,“怎么这么着急走?许多日不见了,也不说想我,快坐下陪我聊聊天。”

金绣顺着她的力坐下,倒了杯茶递过去,“哪有?几天不见可想死我了,嫂子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她并没有把茶接过,“这几天太忙了,咱俩新剪的桃枝都没空照看,一不注意这花就枯了。唉……”

“没事,枯了再剪一枝就好了。”

“这花命苦啊……”她低着头,手腕抵着太阳穴,嘴里叹着桃花,可那眼睛却定定地望着身后的镜子。“这花命苦啊……”她又叹一声,平白多了几分埋怨,那镜子含着光,吐着像,其中清楚的映着她和金绣的脸——像是用来怀旧的老画像,挂着两个活生生的人。

没聊一会,金绣带着扇子,出了屋。

也就十几日光景,这院子也带了点陌生,生涩而熟悉的,像画家走进画布里,体验画中的风,尘土和树枝的潮香。走到门前,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见远处争着向上的爬山虎,扒着墙根跳出墙外。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弯腰快步离开,忽然听到有一道脚步声跟了过来。

她下意识扭头看去,就见那个小男孩偷偷躲在墙后面看她,便问:“孩子,你父母呢?”

那孩子不说话,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是水墨一样的痕迹——一道道泪痕留白一样挂在脸上。他穿着一身脏破的白衣服,只露着一只眼睛看她。

金绣见他不回答,转身就继续走,可还没走出多久,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你丈夫打女人!还有病!”她回头看去,可墙后空无一人。

回到家,她轻轻抹过胭脂涂在脸上,擦过口脂,镜前的烛火晃着摇了几下。她笑着带上翡翠耳环,穿上红缎绣桃花纹舞裙,腰上挂着银饰和白穗子。

穿戴好,她抖开扇子,用扇边刮了一下腰间的穗子。

等到晚上,全屋的烛火都点亮了,雕花木椅上铺着红缎织金团寿纹垫子,桌上是红绣彩凤绒布,张九怜坐在木椅上手中托着只青花花卉纹撇口杯,手腕上缠着紫檀佛珠。

他垂着眼帘望她。

金绣舞着扇子,扫过床前挂的红帐,帐子随她的舞步滑下,腰上银饰碰撞,踩上帐子,红布上的金丝划过她的脚,舞衣和扇子勾得风与烛火一同起舞。她弯腰咬过扇子,头发扫向身后,顺势转身仰起头来,舞扇上的轻纱缓缓飘下,盖住她的脸。

透过红纱,她看见张久怜笑着看她,那双凄清的眼里也有了几分明月的温情。

这样想着,她便扫了眼窗外——是颗明亮的满月,只是穿过纱,隔着云雾,那颗月亮又是隐蔽血红的,像是婚房外点起的红灯。

“我跳得好看吗?”

张久怜盘着佛珠,“好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他接着问:“只是这扇子哪里来的呢?”

金绣踩过红帐,将手里的扇子合拢递给他,“我从家里拿的,你看看,好看不?这是我最……”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她脸上,桌上的烛火烧得更高了,照着她的脸,一半红一半黄,只有眼睛是黑白的。

她不可置信的看去,见对方捏着茶杯就往她脸上撒,下意识想躲,却被扯着胳膊拽了回去,滚烫的茶水全都洒进了头发里,她一边尖叫一边向后躲。

张久怜站起身来合上扇子,攥着扇子一下一下得抽在她背上,腿上。她拼尽了力气去挣扎,却被一脚踹得跪了下去,这一下彻底卸了力气,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捂着肚子跪趴在地上,直到她最喜欢的扇子被硬生生打散了,这才停了下来。

金绣躺在地上,脸埋进帐子里,金丝刮着她的脸,茶水混着泪流过唇边,是浓浓的苦与咸。她蓄满泪水的眼里,破碎的红光中站着个直愣愣的人,晃着光,这直愣愣的人身上挂满了黄圈,她哽咽地问:“为什么?”

“不合规矩。”他说完,扔下散破的扇子,转身走了。

那破扇子上清清楚楚的画着朵碎了的桃花。

金绣手撑在地上,试着站起来,可那两条腿发着抖,没了力气。她终于放弃了,大片的裙摆铺在地上,如同断了枝的花。

次日,一大早外面的人就吵吵嚷嚷的过来敲门,那丫环穿着绿薄袄,黄底暗纹裙子,头发扎成一团,插着根银簪子。她笑嘻嘻的,脸上挂着两团红团团,明亮亮的眼睛。

她是跟过来陪嫁的丫环,叫彩菊,只是金绣并没怎么见过她,以前她只跟着金儒。

“小姐!快起来了!今儿七小姐回家了,别人都见了,就等着你呢!”她又敲了几下门,见里面还是没动静,便有些急了,咬着指甲,在门口转了几圈。这时候,一道皮鞋踩在砖石上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回头看去,就见八爷穿着西装,双手插着兜站在她身后。

想必是刚见过七小姐吧。她笑着低头问好,“八爷,早上好。”

“怎么了?”

“没事,七小姐回来了,我来叫九太太过去。”

八爷抿着嘴,皱眉看了眼门,“你去跟七姐说弟媳她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别硬叫人家去了。”

“嗯。”彩菊朝他点了点头,快步离开了。

金绣躺在地上,外面的说话声,她都听见了。

马上入秋了,院子里飘满了落叶,一股阴云被风推着送到天空中央,太阳被遮得彻底,黑沉沉得天猛地被照亮了几下,雷声乍起,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头顶上,窗子被风打开,红布帘子被吹得向前撒去,又兜了一袋子闷气回去。

躺在地上的人被清风吹了几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她向前走了几步,拾起了扇子。一阵更大的风吹来,她站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巨大的帘子朝她过来,她的脸被帘子罩住,便顺着风仰着头弯下腰去,她被风兜住了。

抬头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打在花上,打在石砖上,打在她的脸上,泪也跟着下来了。自己这辈子就要这样了……就让风带我走吧。

忽然门被推开了,张久怜带着一身的雨气进了屋,见金绣站在窗前,他跑过去,将她从帘子里抱出来,关上了窗。

金绣手里还攥着扇子,脸贴在他胸膛上,“冷。”她嘟囔着。

张久怜抱着她到了床上,他腾出手摸了摸床铺,"你在地上躺了一夜?"

“嗯。”

他垂着眼睛,一点点的雨水还落在他的面颊上,像是怜惜她而留下的泪,金绣伸手将这点雨水抹去。

“答应我,别再回去了好吗?我这样做也是有苦衷的。”他说着,从金绣的手里摸出扇子,“明天,我去找人给你修好了。”

“嗯”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听着这声音,她竟发起抖来。张久怜拽了床被子,将金绣裹了起来,“一会让人熬点驱寒的姜汤,今天七姐回来了,你去见见吗?”

“嗯,我收拾收拾去见她。”听见她这么说,张久怜将她放下,站起身来,还顺便给她掖了掖被子,“我去告诉七姐。”话还没落下,他人已经走了,只留下重重的关门声。

七小姐穿着无袖藏蓝旗袍,头发烫成了卷,脖子上,手腕上什么饰品都没戴,翘着腿打量她,“我这弟弟真是娶了个好媳妇,生着病也要过来见我,真是苦了你了!”

“对不住,姑姐,我给您赔不是。”金绣又站起来,给她倒茶。

张凤柔接了茶,眼睛扫了下金绣的腿,又眉开言笑得拉着她在自己身边落座,“没责怪你的意思。你刚来没多久,我那病痨子弟弟肯定忘了告诉你我们家的规矩了,害得你平白受了委屈。”她伸手抚了抚金绣的鬓发。

“他打小就体弱,家里男丁又少,我父亲特别惯着他,养成了这等个性。以后还得靠你多教着他点啊!”她又伸手招了个丫环过来,“去厨房拿碗姜汤来,今天寒气重,别让我的新弟媳着了凉。”

空旷的大堂里敞着门,四面的高墙上留着一块块方形的浅痕,水泥地上只放着一张木桌和几把木椅。

彩菊端着碗姜汤,放到了空桌子上,她右手捏着勺子搅了搅,手腕轻轻一转,托着勺递到金绣唇边。

张凤柔在一旁提着嘴角,挤着眼睛看着,两只轻柔的手捏着金绣的手。

窗外还在刮风,雨点子跟着风把门边的油纸伞吹到了,发出“啪”的一声。

金绣也不敢挪动自己的手,只咬了咬唇,便轻抿过勺子——辣。没人再说话了,都看着她,她皱着眉一下一下的喝完了一碗的汤。

一直等她喝完了,碗撤走了,张凤柔才松开了她的手,叹起气来,“前阵子,这世道不太平,父亲他们都去别处了,本想着带着小九一起走的,但是念着还有你,就让他留这守着你了。说到底,还是我们怠慢了你啊!”

“没有,姑姐言重了。”金绣还是低着头,不去看她的眼。

“这几天,想着八弟留学回来了,就叫我也回来照顾照顾你。一回来,就听说你病了,可吓死人了!”

“没有,我没事。”世道不太平,她是不知道的。不过细想也是,太不太平的,哪能是平常老百姓能知道的。

就得等到枪杆子对准脑门子了,这才有人告诉我们要逃命。她随意应着七姑姐的话,听着她念叨家里男人少,几个姐姐都嫁人了,渐渐没了来往,一家人都聚不到一起了。

她没什么兴致,就用鞋尖子一下一下擦着水泥地,可能听了许久,竟忘了要谨言慎行的规矩,“那姑姐没嫁人吗?”

闻言,张凤柔不再说了,她用右手摩擦着左手的手腕,直到磨出了一圈红印子。

她把那圈红印子递到金绣面前,“哪里能不嫁呢!只是我命不好。”

金绣看着那圈红印子,并不太明白,“嗯,苦了姑姐了,以前日子不舒坦,往后就好了。”

她抽回手,又笑起来,指了指金绣,“好弟媳,你倒是个会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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